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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聊] 【小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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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20:08:08| 字数 3,96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正文 第一章 初见
    湿婆第一次见到乌玛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小小的脸,小小的身子,手臂圆滚滚得像莲藕。卷曲的黑发蓬蓬松松地,乱哄哄堆在头上,形不成发型,好像从来也没有被驯服过。

    她笑起来那咯咯咯咯的声音,令湿婆想起很久之前在毗湿努的天界里见到的那些永远停不下的多嘴多舌的迦陵频迦鸟。

    湿婆讨厌鸟叫,也讨厌小孩子。

    因此也讨厌乌玛。

    但他不能拂山王的面子。自己随心所欲漫游到喜马拉雅山的地盘上,觉得山王的森林很好,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自管自地住下,山王反而诚惶诚恐一脸荣幸地跑来朝拜。这是个老好人。在天界边疆住得太久,自有一股子土里土气的本地神的亲切和诚挚。他每次来,除了湿婆永远也听不进心里的一大堆赞颂和慰问,永远也受不了的一大堆香花和供品,都带着乌玛,他的小女儿,一个精力过剩像只猴子一样邋遢和吵闹的小孩。

    湿婆不喜欢乌玛,但这里其他的东西,包括山王,却并不让他讨厌,所以他也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已经养成这样的脾气:就算对身周的状况感到不满意,也懒得开口说,更懒得发起什么行动来改变这样的状况。

    他不晓得这算不算是自己的进步,本来他可是个被夜叉王耻笑为“天界的赤野猪”般一点就炸的性子哪。如今却能让什么都从自己的皮肤上流过,一点痕迹也不留。今天的快慰,明日便会忘掉,现在的烦恼,将来一定烟消云散。

    然而旁人究竟还是怕他的。一怒之间便摧毁众神祭典、杀死自己岳父——不对,是前岳父——的暴烈凶狠的破坏神恶名,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将他的形象固定了。谁都小心翼翼,谁都满脸堆笑。自己不小心打一个喷嚏都会把他们吓个半死,湿婆自己也觉得好笑。

    因此乌玛一开始是很规矩的,跟着山王伏在自己面前,只有两只好奇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朝自己打量。湿婆看了她一眼,这小姑娘便赶紧慌慌张张把头低下去。等他把视线转开,她才又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自己。

    可是后来这小家伙便越来越大胆。

    她大概是所有人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现自己灵魂中那无可救药的惰性的。既然发觉了面前这个有着毁灭神之名的可怕男人其实一点都不可怕,而且根本没有什么脾气,她就开始自由活动自己的手脚、处心积虑毁坏湿婆所冀求的全部安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一个人也会出现在湿婆所在的地方。最早她也只敢远远地躲在一边,打量他;后来发现他无动于衷,便走得近了一些;再后来,就放心大胆地在他旁边自顾自地玩耍,编花环,跟树根说话,杀死青蛙,追草地上的蚱蜢。湿婆只是呆然地看着她。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在他眼中的意味和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很久以来他养成的乐趣:毫不在意地看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想,旁人会以为他在冥想,在思考最深奥最艰深的问题,殊不知他是在真的发呆,而且就在这样年复一年的发呆中能打发长达百年的无聊时光。根本不思考。

    他的心既然荒废了,思想也并没有幸免。

    然而这样的乐趣终于还是被乌玛打碎了。

    她开始唱歌,开始同他讲话。

    小姑娘用那又高又尖的嗓音扯着脖子唱出来的歌难听到叫湿婆无法忍受。可是他顶多皱皱眉头,还是懒得去打断她,或者干脆赶她走。

    然后乌玛开始试探着用自己编的花环贿赂他,并且用孩子才有的那种无赖般的顽强同他讲话。

    对话通常是这样进行的。

    (乌玛)“你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吧?”

    (湿婆)“是啊。”

    (乌玛)“有没有五百年了呢?”

    (湿婆)“嗯……”

    (乌玛)“你寂不寂寞?”

    (湿婆)“啊。”

    (乌玛)“你喜欢这样的花吗?”

    (湿婆)“啊。”

    (乌玛)“……你说话好少哦!”

    (湿婆)“嗯。”

    (乌玛)“听人说笨蛋才只会说很少的话。”

    (湿婆)“啊。”

    (乌玛)“你是笨蛋吗?”

    (湿婆)“……”

    如此反复。当乌玛发现湿婆沉默和心不在焉的好处的时候,她便更加地放肆了。她把湿婆当成一个什么话都能讲进去、而不用害怕言语会泄露出去的好树洞,只要逮到机会便跑到他所在的树林中来,像只小熊一样赖在他旁边,咭咭呱呱地不停跟他讲话,讲她自己编的故事,讲她今天如何和朋友和姐姐哥哥怄气,讲她认为有趣和烦恼的所有事情。

    湿婆无可奈何地听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关满了迦陵频迦鸟的笼子里,满世界都是聒噪。

    更糟糕的是这小鬼的手段不止于此。她有时候会趁自己睡觉的时候把罗望子果扔得自己一身都是,还会偷偷用花汁在自己身上乱抹,而湿婆往往要用很长时间才能发现她的恶作剧。通常这个时候乌玛都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好像希望湿婆大发雷霆或者啼笑皆非,但结果总是让她失望的。湿婆只是眨眨眼睛,然后理所当然地接受她的全部馈赠,连眉毛也不抬一下。

    只要他跟山王开口说一句,这个小噪音源头便会永远从他面前消失,但是他已经懒惰到根本想不起这种解决方法的地步。

    所以也只好忍耐乌玛继续在他身边胡闹下去。

    山王依旧时不时来拜访,带来天界的消息。大祗上,都是关于天神和阿修罗的战争的传闻,谁胜了,谁败了,毗湿努是否还在努力,今天的战线有没有拉长,等等等等。

    湿婆听着,随即便忘掉。

    那于他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世界,若说自己曾和那样的世界有过交集,这才是真正奇怪的事情。

    他那映照虚空的眼睛也曾映照过连天的战火,他空握的双手也曾挽起射断彩虹的巨弓,他披散的长发上也曾装饰过新月和宝石,他的心脏也曾剧烈地跳动,他也曾经懂得愤怒,懂得大笑,懂得撕心裂肺和刻骨铭心——这些,才是真正奇怪的事情。

    不过,战况好像的确是在日益紧急。天神的城池一个接着一个地陷落,这次连无所不能的毗湿努都开始焦头烂额。山王来访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见少。那个新的阿修罗王,叫做多罗迦的,似乎是个厉害的角色。

    然而也只有白痴才会期待湿婆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天神和阿修罗的战场上。他自己知道,别人也很了解。

    湿婆的梦中一片空寂,既没有哭泣和吼叫,火焰和黑暗,更不会有金戈铁马的余音。

    远矣远矣。

    战事是在越发吃紧,而日子逐渐过去。连喜马拉雅山这种遥远的边疆,都开始因为硝烟的味道开始不安地骚动。士兵开始出现。粮草、支援、后勤、远征。

    这些词语,乌玛也是不懂得的,但是她听到大人这样说,而且语气和神情叫她这样的孩子也开始觉得恐惧了,她便一字不拉地半懂不懂地转述给湿婆听。湿婆对于时间本来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但乌玛脸上的表情却是忠实的时计,随着那张小脸上笑容的减少,如果湿婆不是那么不上心,他本来会留意到,原来战火真的已经烧到那么近的地方了。

    虽然湿婆懒得关心,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件事情。但是在他身体内部,毕竟还是起了一些变化。

    那是只属于他的,超越感觉层次的,宇宙运行的波澜,他最神秘的天赋。就像是水面轻微的波动,风悄悄转变了方向,情人的眼神中带上了暧昧的涵义,在他那仿佛已经静止了的灵魂深处,突然响起了某种低语。于是有一天,湿婆如同从前一样从空荡荡的、没有半个梦的睡眠中醒过来。午后的阳光撒在他脸上,他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树木,草地,石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地方,已经待得太久了。

    他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转身向树林更深处走去。没有任何迹象,也没有任何打算,“离开”这个概念甫一出现在他那永生的心中,他就毫不犹豫地、几乎是无意识地付诸了行动。就像到来一样突然而随心所欲,他离开了。

    他根本就没有想起乌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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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我痴
    他如同从前一样漫无目的地开始漫游。他依稀记得,自己在山王的树林中待了很长时间之前,自己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打发永生的。

    他走着,走着,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任凭自己的双脚把自己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去。感到疲累便躺下睡觉。渴了便去觅水。他在渺无人烟的雪山中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又莫名其妙走回了人类密布的地区,走过村落,田野,水井,废墟。

    风景从他眼前掠过,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听着。那些活动的图画映入他的眼睛,活泼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却无法扰动他的心,他只是看见,只是听见,随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他的心是一片白地。没有生。没有死。没有世界。彻底地空。彻底地空无一物。

    时间沙沙地从他身边流过。

    世界仅是作为影像在他眼前变幻。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个村子的村口水井旁歇脚的时候,突然发现(这真是难得)人们正在战火所摧毁的废墟上修建新的房屋。

    “——那么说战打完了啊。”湿婆想着。

    他低下了头,水井中倒映出自己的面貌来。那永不衰老的、永不改变的容貌。这张脸上的元素让人觉得这本来该是一张多么富于表情而动人的面孔啊——但现在实际上它只是像一张纸般空白。像无云的天空。

    这个时候,有一朵枯萎的花瓣从他纷乱的发间掉下来,落在水井那寂静的水面上,波纹打碎了他倒映在井中的面影。

    湿婆想了很久,想不起己何时佩戴过花环。然后他的记忆好不容易追溯到乌玛身上。

    ——啊。

    他突然恍然大悟。那一定是自己走的那一天,他睡着的时候,乌玛来过了,并且把花环佩戴在自己发间。这是他离开之前她最后一次的恶作剧。

    不过这次,他发觉的比哪一次都晚。

    然而他终于还是想起了乌玛。

    他站起来,继续慢慢朝前走着。

    等他发现自己竟然又走回了山王的树林的时候,又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很久以来困惑这种东西在他心里就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

    他几乎是什么也没有想,就朝着自己从前的栖身之地走去。掀开树上垂下的长长的气生根,他发现有人已经坐在那里,他曾待过的那颗树下面。

    听到了响动,树下的人抬起了头,猛地站了起来,之后像是要晕倒一样向后倒去。“湿婆。”她低声喊到。

    一开始湿婆以为自己吓到了人,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子的。他呆站在那里,看着那个陌生的黑发少女。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少女轻声这样呢喃着。她望着自己,神情难以形容。湿婆望着她,之后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乌玛?”他试探着问。

    少女抬起一对湿润的眼睛,又悲又喜地看着他。

    原己已经走了那么长时间啊,湿婆想。那个聒噪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一个女人了。她个头变高了,身体的线条圆润了,除了那头和从前一样难以驯服的卷曲黑发,过去那个乌玛已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他的认知也就仅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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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20:08:40 | 显示全部楼层
乌玛只是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张开的嘴唇,湿润的眼睛,望着他那热切而意味复杂的眼神。

    那种又悲又喜的神情对于他来说是已经久违了的东西,但湿婆并不想深究她为什么会如此高兴。他凭本能察觉到了有些地方变得不太对劲,有种东西让他想避开乌玛。但是他不想再走了。他自顾自地走到从前容身的那棵榕树下,坐了下来,没有再理会乌玛,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又是无梦的空寂。

    这次连迦陵频迦鸟的聒噪也没有。

    等他再醒过来,天色已近黄昏。他发现乌玛依旧跪坐在自己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湿婆歪了歪脑袋,想不起是否该找句话说。乌玛沉默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睛晶莹湿润。

    湿婆开始觉得有点奇怪。在他零碎散乱的记忆里,他根本想不起乌玛什么时候保持过如此长久的安静。

    因为想不出什么话说,(也懒得找话说),他也就只好一言不发地看着乌玛。

    夕阳的光辉透过浓密的树林,照耀在沉默着的两个人身上。

    日子走了一圈,又变回原样。知道他回来的山王激动得不得了,来访时带了更多的鲜花、贡品和礼颂来。

    湿婆也很满意。他一如既往地来者不拒,礼颂当作耳边风,鲜花当成铺地床,而贡品,令他很满意地,大部分可以填饱肚子。山王开始激动地讲述这些年来天界的变化,谈到艰苦的战争和同样艰苦的和谈,谈到天帝的忍气吞声,多罗迦的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谈到中央天界在多罗迦铁蹄蹂躏下的民不聊生……湿婆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为了表达自己最高程度的关注和礼貌回应一声:“唔。”

    他认为山王说完之后就会和以前一样知趣地走掉,然后自己就可以继续享受发呆的乐趣。

    但山王却突然停住了话题。短暂的安静中湿婆突然没有来由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难得地主动抬起头,却对上了山王那双充满着尊崇和期盼从而简直能令除了湿婆之外所有人晕头转向的眼睛。

    “希望能让小女留在世尊身边伺候。”

    由于过于震惊,湿婆那静止的思维费了很大力气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他转过头,看见乌玛安静地伏在父亲身后,如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她不说话,只有黑色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望着他,望着他。

    他张了张嘴,说:“不行。”

    从他毁灭神嘴里说出来的话便成为律法。他看着山王的表情迅速地黯淡下去。

    但湿婆看见乌玛突然缓缓直起了身子,看着他的眼睛,深黑的瞳仁里有火焰跳动。

    “……为什么?”乌玛开口,盯着他,直截了当地问。

    山王为女儿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吓得魂飞魄散,而令湿婆苦恼的是,除了判断之外,自己竟然还需要寻找一个借口。

    “因为……我在苦修。女人会妨碍我的。”

    话一出口湿婆就意识到自己犯下了错误。也许是错觉吧,那一瞬间他竟看到乌玛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这么拙劣的答案。何况自己并没有在苦修,一说出来就理亏了。

    糟糕。

    果不其然,但还没等到湿婆反悔,话就像溪流一样从乌玛口中流淌出来。刹那间,那永远闭不了嘴的迦陵频迦鸟形象又回来了。只是现在,孩子气的多嘴多舌变成了滔滔不绝的雄辩。乌玛开始从每一个细微之处驳斥湿婆的逻辑,引经据典的本领恐怕连天界最博学的仙人都要为之叹服。

    山王目瞪口呆地听着,显然他从来不了解女儿的这一面。而湿婆只是依旧心不在焉地坐着,乌玛的话对他而言很快就变成了一阵毫无意义的喧嚣。什么都没有变,这是他唯一的判断。长大了的乌玛和小时候的乌玛,就制造噪音这方面而言,毫无本质区别。

    他懒得去叹气和感慨命运的专横,闭上了眼睛,耐心地等着。隔了一阵子(还是好长一阵子),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乌玛依旧在直直地盯着他,而山王都已经躲到了一边,拿随时世界都要毁灭般地眼神偷看自己,擦头上的冷汗。

    “……随便你吧。”他终于开口这样说。

    倒也不是什么无可奈何。躲不掉的话,来的便接受算了,何况他又不是没有忍受过。要再忍受,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一刻他看见乌玛脸上突然绽放微笑。

    ——那种微笑中所包含的东西,湿婆觉得自己依稀是熟悉的。但那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在那已经无法回溯的时间的源头,曾经有这样的一束亮光,那样的一丝微风,闪闪烁烁地在自己眼睛里停留过。

    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乌玛的脸上,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呢。

    还没等湿婆想明白,乌玛站起来,捧起一束香花,供奉在自己脚下,之后便深深地伏在了自己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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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幻
    从那天起,乌玛果然每天都准时出现。

    她带着香花和供品来看自己,从事一些对湿婆自己而言毫无意义的活动,譬如清扫地面和洒圣水。湿婆一如既往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她的出现,就像是长在他生活上的一个瘤子,看着讨厌,却也割不去。

    唯一的好处就是,除了那天的大爆发之外,乌玛再也不曾多话了。大多数时候,她依旧只是做完了事之后,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湿婆。这个有着活泼又好动外表的少女,竟然学着自己的样长时间静止不动,这真教人惊奇。

    当然,安静是很好的,但不晓得为什么,湿婆却开始慢慢觉得不安。

    因为他始终觉得乌玛的注视不怀好意,仿佛一直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期待也越加强烈,仿佛藏在岩石中的宝钻,被溪流所打磨,日渐显露出耀眼的光芒,刺痛人眼般刺到人心中。

    而同样,不晓得为什么,湿婆明白,她所期待的东西,自己是无法给她的。

    这样的乌玛注视着自己,让湿婆觉得自己就好像被债主盯住的欠债者。这种感觉当然不好受,若是换做别人,一定会开口问,例如“你想要什么?”或者“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可惜这次的受害者是湿婆。即使想到了要问,也一定不会开口的人。他所采取的策略始终也只有一个:忍。

    日子本来就会像这样过去,也许会延续十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直到湿婆再次起意离开为止。

    然而有一天,当湿婆从他漫长的午睡中醒来的时候,却意外地没有看见一向守候在身边的乌玛,只看见了站在面前的黄衣少年。

    那少年的美貌会令日月失色,但现在他眉目之间的疲倦神色却令他的美貌失色。

    那张脸湿婆非常熟悉。那好像是和很久很久之前的他有着紧密联系的一张脸。就像是许久之前被自己写在贝叶上而被搁置的文字。单那面容之中,便隐藏着很多湿婆自己已经遗忘的故事。

    黄衣少年看着他,疲惫悲哀地笑了。从他那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湿婆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仿佛只是一块随时能融入山梁的泥土,一颗倒下的树木,半露在地面上的岩石。

    奇怪的是,在少年的另外一只眼睛里,湿婆看到了另外一个人。那是高大年轻的男子,日月的光辉是他的铠甲,手中的武器如同闪电般明亮,容貌是火焰般凌厉凶猛的美丽,嘴角的微笑骄傲得让人心痛。

    奇怪了,那人,是谁呢。

    但他却终于想起了少年的名字。他张了张嘴,费了点力气,才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

    “……毗湿奴。”

    有着年轻外表的宇宙守护神苦笑着看着湿婆。

    “好久不见了。”

    “……啊。”

    “湿婆,我是来求你一件事的。”

    湿婆听到这句话的第一个反应是:大事不妙,需要快逃。

    求?他本能地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这个面貌和这个名字,和“求”字,似乎从来没有任何缘分。伟大的、全能的、智慧无比的守护神毗湿奴,从来只有别人求他,没有他求别人。

    更让湿婆想逃跑的是,毗湿奴,那个他残存的印象中外表温和却高傲无比的人,竟然在他面前双膝着地,扬起脸来以令湿婆难以承受的诚挚目光盯着他的脸。

    “湿婆,我知道这实在非常为难,我知道你的心至今都在哀悼,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痛苦……”

    湿婆吃惊地看着一脸哀伤表情的毗湿奴,听着他的那些话。

    哀悼?痛苦?

    这个从来聪明无比的毗湿奴傻了吗,怎么就看不出来,现在的自己,除了无法摆脱乌玛这个大麻烦之外,谈不上有任何烦恼,他那任由荒草自由快活生长的心里,哪里有地方提供给这些最遥不可及最莫名其妙的情感。

    毗湿奴依旧声情并茂地说着,湿婆觉得他一定事前背过稿子。

    脊背上一阵寒毛直竖,他终于忍不住打断毗湿奴的话。“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毗湿奴看着他(那目光再次令湿婆毛骨悚然了),然后慢慢地说:“我想请你结婚。”

    结、婚。

    湿婆听到这个词的反应就好像是一个清洁工听到别人跟他讲“海德格尔与艺术哲学”一样。

    完全不可理解的世界。

    他目瞪口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问毗湿奴:“……为什么?”

    然后湿婆第二次开始感到后悔,因为毗湿奴显然有备而来。比起乌玛那毫无来由的雄辩,毗湿奴显然更加狡诈、奸猾、深谋远虑,一开始就策划好了如何让自己掉进陷阱。

    毗湿奴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那个著名的恶棍阿修罗王多罗迦,之所以如此无敌,乃是有原因的。在他成为阿修罗王之前,他曾经修过很长时间的苦行,比如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往火里扔,直到把自己削成一幅骨架,等等。

    他的苦行是如此坚韧和残酷,以至于一向以充耳不闻和视若无睹闻名的创造神梵天也终于被感动了。

    梵天来到多罗迦面前,问他需要什么样的恩赐。因为这样的苦行如果没有相应的报偿,天地都要毁灭的。

    阿修罗说,他希望得到永生。

    梵天告诉他世界上没有永生。

    阿修罗说,那么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败。

    梵天告诉他,世界上也没有永远的胜利。实际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用“永远”做前缀词的。

    阿修罗放弃了,说,那么好吧,如果我不能长胜不败,那么只能由刚出生不到七天的孩子打败我。

    梵天答应了他,于是多罗迦回到自己的族人那里去,组织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凭借着梵天的恩赐,天神们从此就倒霉了。没有人能够击败多罗迦,因陀罗不能,阿耆尼不能,毗湿奴也不能。

    毗湿奴说完了,继续用那种诚挚得可以感动全天界的眼神看着湿婆。

    湿婆停止运行很久的大脑哐啷哐啷转起来,他很吃惊自己竟然立刻想到了毗湿奴所说的这一切和他本人之间的联系。他瞪着毗湿奴说:“你的意思是,难道我……”

    “没错,只有你的孩子,才可能在降生七天之后就有打败多罗迦的能力。”

    由于想不出回答的话(甚至忘了应该抱怨“为什么梵天的烂摊子要我收拾”),湿婆只好继续目瞪口呆地看着毗湿奴。

    “而且我们也认为,湿婆,作为一个宇宙级别的神明,你脱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久了。你沉溺进你的冥想之中,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是会令他们的社会陷入困境的。因为他们一直相信……”

    毗湿奴显然来了劲,开始在他面前滔滔不绝起来。

    但是在毗湿奴那委婉动听充满说服力的话语中,湿婆再次走神了。他沉默着,心海刚刚稍微掀起了波澜,但无关悲喜,也无关爱恨;这海太深,埋藏在海底的回忆和情感已经成为化石,不可能再鲜明生活起来。毗湿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说着,而湿婆的思想再度成为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朝着四周看着,这个传说中由他创造、由他毁灭、而现在又如此与他缺乏联系的世界啊。

    他看到了乌玛。

    黑发少女一如既往,手里捧着鲜花,带着清水,预备来供奉他。

    大概是看到了陌生人的缘故,她并没有走近,只是恭敬地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他们谈话(虽然其实只有毗湿奴一个人在讲话)。

    莫名其妙地,湿婆发觉自己竟然对乌玛笑了一笑。

    那不是出自他本意;或者说不是出自他意识以上的本意。他微笑,只是因为他灵魂深处宇宙的奥秘像一朵莲花,此刻微微绽放,与他眼中世界的表象毫无干系。

    但乌玛却猛地红了脸,这个有着倔犟黑发的女孩子,他没见过她曾有如此的神情,而如果他不是那样无知无觉乃至无情,他本可看出,那一刻在她眼中这个世界为他一笑已经渺小如尘埃。树林不存在,雪山不存在,天空和大地都是幻象,连那就站在他旁边同为宇宙本原的毗湿奴都可忽略,唯独他,唯独湿婆,在她眼中是唯一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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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灰
    湿婆隐约地意识到:自己的安宁日子可能要到头了。

    毗湿奴的耐心和谋略都是宇宙中数一数二的,这湿婆当然知道,可是并没有意识到如果这些耐心和谋略运用在自己身上会怎样。

    显然是由毗湿奴本人一手策划、组织和发动,从他来过那天开始,一群又一群的仙人、天神和半神,排着队来到森林中,首先是献上各式各样的宝物,鲜花,珍果,绸缎,黄金和珍珠,之后开唱赞美歌,然后轮番上阵,向他痛陈结婚的好处和不结婚的坏处,每个人的台词、沉痛表情和夸张肢体动作都相差无几,几乎令湿婆产生时间在不断循环重复的错觉。

    每天如此,现在湿婆都快要怀念起只有乌玛在身边吵吵嚷嚷的日子了。

    当然乌玛也比较可怜,以前她来献过鲜花之后就可以在湿婆身边的空地上坐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现在由于每天来访的人过多,她压根就挤不到湿婆身边,只能捧着花远远站在一边,看着那些仙人们眼含泪水声嘶力竭向被他们紧紧围在中间的湿婆证明他是多么伟大,结婚对于他来说又是多么紧迫。

    湿婆在赞美歌的包围中木然地望向人堆外的乌玛,今天她又带了素馨花来,手里抱着金瓶,可是昨天她就没有能够把花供奉到他脚下了。她踮着脚尖正朝这边看呢,身后来了一个性急的婆苏,生怕排不上今天的赞颂日程,猛力朝前挤;乌玛被推到一边,素馨花散了一地,水也洒在了地上,后面的人又挤上来,毫无知觉地踩上那些娇嫩的花朵。

    她猛抬头愤怒地瞪了那个婆苏一眼,随后低下头来,看着那一地被践踏的花瓣。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简直好像要哭了一样。

    不,不对啊。湿婆莫名其妙地想到,好像自从第一个赞美团来到森林里开始劝他结婚以来,乌玛看起来就是这种怏怏不乐的样子。

    为什么呢?

    可是乌玛毕竟还是没有哭。她弯下腰,拾起了水壶,回头深深朝湿婆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走了,长发在她身后好像一条黑龙一样甩着尾巴。

    湿婆没有留意到毗湿奴也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面前那个唾沫星子直溅的老婆罗门什么时候被脸上带着诡异神情的毗湿奴替代了都不知道,等他留意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些天神和仙人不知何时都走了个精光,树林里只剩下他和毗湿奴,以及面前堆得山一样高的花和供品。

    “……”

    “湿婆……”

    “……”

    “那个山王的女儿,每天都来吗?”

    “……是啊。”

    “从前也这样?”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小时候。”

    “这样啊!上次来的时候,我居然没有留意……”

    毗湿奴带着奇妙的神情打量着湿婆,那样子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湿婆,又好像湿婆是个乞丐,手里却拿着镶满钻石的金碗一样。

    湿婆突然想到,如果毗湿奴去劝乌玛结婚倒也不错,这样她就不会每天都来了。

    当然这个细小想法随即又湮没在了一片虚无里。

    “她很漂亮不是吗?”

    湿婆哼了一声不作评价,他对美丑这种事很早以前就失去概念了。

    “而且出身也很高贵。”

    这倒是没错,虽然山王因为土气而时常被中央天界的天神们看不起。

    毗湿奴脸上绽开了微笑。看着那微笑,湿婆隐约地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自己就曾认为毗湿奴笑的时候比不笑更恐怖。

    “好!”毗湿奴突然跳了起来,用和他外表相符合的那种愉快的少年声调说,“那么这件事情可以就这样定了。”

    湿婆呆了一呆。“你说什么事情?”

    毗湿奴依旧极其愉快地朝湿婆微笑:“从今天开始不会有人来游说你了。”

    “哦。”

    湿婆想那是不是意味着多罗迦事件已经得到了解决,有人业已找出梵天恩赐的漏洞(就好像从前那个阿修罗弗栗多,他被恩赐不会死在干武器或者湿武器下,结果被天帝因陀罗用泡沫杀死的时候只来得及凄凉地喊了一声:“你作弊呀……”),或者人们在哪里又制造出了一个湿婆,那个湿婆愿意结婚并且已经生了孩子。

    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不过湿婆不怎么关心,也懒得去追问毗湿奴为什么突然间心满意足。

    毗湿奴看上去简直欣喜若狂,以至于一向最讲礼貌的他居然连跟湿婆说声再见都忘了,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离开的。

    当然湿婆并不怎么在乎,实际上他很高兴能够享受很久以来没有过的一人独处的安宁。

    现在是黄昏,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没有乌玛柔和的呼吸声,鸟兽也早就被源源不断的朝拜者们吓跑了。

    湿婆望望天,看看树,低头又看着那一地狼藉:珍宝和钻石堆在地上,乱七八糟地夹杂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奇花异果,绫罗绸缎,把地面盖得几乎看不见了,青草也被踩进了泥巴里。

    乌玛走了,没有人会来打扫卫生吧,湿婆想着。

    额上的第三只眼突然在银色的弯月间睁开了,金黄色的,炫目的,明亮得仿佛熔炉里的光芒,扫视了那些垃圾一样堆在地上的宝物,旋即闭上。但仅仅只是这一刹那,所有的珍宝鲜花绸缎便像是无法承受这强烈光辉般,在猛然腾起的火焰间尽数化为了灰烬。

    这只眼是湿婆的心眼,同样不受他表层意识的束缚,类似本能而实际上比本能更纯粹高深,是否睁开全然与湿婆本人意愿无关。

    湿婆看着那奢侈的火焰沉思着。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也曾有人在面前,同他争辩着相关婚姻的事情。

    那是个老人的愤怒吼声:“我不会让她嫁给你的。”

    又是个年轻女子沉醉的声音:“我除了你不会嫁给别人。”

    仿佛是一个熟悉的长辈疲惫不堪:“达刹虽然是我的儿子,但是鲁奈罗,我也不敢保证他会因为你和萨蒂的自作主张作出什么事情来。”

    还有毗湿奴,那时他尚不像现在这样老奸巨猾,警告的语气十分恳切:“湿婆,你要小心你的岳父,他不能危害你,却能危害萨蒂。”

    湿婆站在逐渐熄灭的火焰旁,仿佛陷入了回忆。

    但是他又再度什么都不想了,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火焰在灰烬中挣扎,然后像他的回忆一样悄然熄灭。那些回忆牵挂着什么,后面隐藏着什么情感,现在都已经极其飘渺虚无,和他本人全然没有联系。

    他实际上什么都记得的,永远不会遗忘,这是他的天赋和权力,可是想得起想不起实际上无关紧要,关键只在于想起时是否会引发情绪和感情上的波动。

    对于他而言,记忆对他来说的唯一意义,就是了解那些事曾经存在过。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毗湿奴果然说话算数,隔天那些赞美团和游说团果然不再来了。

    可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乌玛还是照样出现。

    而且湿婆看到乌玛的同时就知道来者不善,因为今天她来得晚了些,既没有带花也没有带水壶,而且眼睛红红肿肿的,看起来简直哭了一夜似的,一脸来找麻烦的神情。

    那么原来昨天她没有当场哭,而是回家去哭了?

    随即湿婆就认为这个结论很蠢。

    乌玛走近来,跪在珍珠和钻石的灰烬上,仰着头看着他,低声说:“昨天,那些仙人们离开的时候,说这事已经定下了。”

    “……”

    “是吧?”

    湿婆只好点头。

    “是谁呢?”

    湿婆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抬头看着乌玛,她的声音陡然低哑,而且如此辛酸,仿佛她把心撕碎了,放在每一个音节里。

    “是哪一位幸运的女子……会成为您的妻子呢?”

    ……妻子?!

    湿婆知道乌玛一定是误会了。可是随即他就开始感到苦恼:要不要跟她解释一下?或者思考一下她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把自己搞得愁眉苦脸?两者对于他来说都令他头疼。

    乌玛看起来真的要哭了,她仿佛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忍住不用双手捂住脸倒在地上抽泣。

    湿婆无奈地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解释比较好,虽然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这样作的义务。

    “嗯,其实……”

    湿婆正打算开口,忽然觉得不对。

    有什么东西,炽热得像烧红的铁条,涌动的鲜血,情人的眼神,尖锐得像女人的话语,像毒蛇牙齿,像玫瑰的刺,从他背后穿进他的心脏。

    他低头,看见一支透明的箭从自己胸前穿出来。

    没有血,可是很痛。

    而乌玛好像根本看不到这箭,依旧看着自己,等待回答,泫然欲泣。

    湿婆四处张望,然后看见远处树丛里冒出一个黛青发色的脑袋,一个拿着弓箭的少年焦急不安地朝这边望过来,湿婆认出这个漂亮过头的孩子是梵天最小的儿子,爱神迦摩。

    可是还没有等他张开口问迦摩为什么要暗算自己,额间的第三只眼就悄无声息地睁开了。

    它代替他为一个至高神明被冒犯的尊严怒吼,天火喷涌而出。

    迦摩只来得及流露出瞬间的恐怖神色,随即那张有着奢侈美貌的脸就融化在了烈火之中。火焰包裹住了少年的躯体,迦摩连一声惨叫也没有来得及发出,草木都没有惊动,在下一个瞬间,原来站着迦摩的地方就只余灰烬。

    严厉之火仿佛在嘲笑,不管湿婆现在是什么状态,他的威严是不容人侵犯的。

    湿婆心里想着“糟了,”但却为时已晚。

    爱神为什么要寻死路呢,难道真的不知道他的武器纵然在众生甚至在梵天身上都可以见效,唯独对他全然没用?

    湿婆转身,乌玛还跪在原来的地方,然而脸色惨白,极其震惊,极其恐惧。

    她终于目睹了自己身为毁灭神的一面。

    “你……”她只断断续续说了这么一个字。

    “我……”湿婆说着,然后他心中灵光闪现。

    乌玛、毗湿奴、迦摩的出现,串成了一条线,他突然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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