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九月十日】【平王府】【源氏、太史聿澈】高高的青山上萱草花开放

顾行云 · 发表于 2023-2-13 16:04:46| 字数 3,899

源持颂
九月十日巳时景阳宫
日头不大了，令人烦躁的热意无言蛰伏在秋风里。寒蝉不再聒噪，由秋日风雨行刑，静静化为砂泥。日落月起，秋来夏去，是自然的秩序。君臣父子，士农工商，是人世的秩序。
没有人能违抗。
“清流，是我错了。”睁眼怅然回首，怔愣伤神，“是我给他自由和包容太多，以至于安乐富贵，父母兄弟，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了吗？”
身后人似犹豫再三方小心开口“颂子殿下，事发时我们都不在场，所获消息源自旁人。聿澈为何当庭触怒圣上，乃至于聿澈是否真当庭触怒圣上。需要您见到聿澈亲自问他。”
猛然回头，一丝希望的火苗生了起来，是啊，兴许聿澈根本没有当庭求婚，此事是旁人以讹传讹要诬陷澈儿。
澈儿年幼，又在我和他哥哥的护佑下长大，何曾经历过明枪暗箭。
暗中握紧了拳。
如今被幽禁在府，我的澈儿会害怕吗？暗处的仇家会伤害他吗？会构陷他，甚至，甚至……
澈儿，母亲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母亲这就来保护你。
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连忙回身，“清流，我们现在就去平王府。”

太史聿澈
九月十日巳时平王府
【牖外秋意愈浓，苦风一吹，黄叶便摇颤，很配合地落下来。正如此时朝堂，云谲波诡，是谁的手在搅弄？又是谁被障蔽双目，受囿于鼓掌之中？】
【自兄长与清舟宽慰后的一整日里，几欲镇纸舔砚，书向母妃，然而狼毫在手，万千的憾恨与拜忏要说，却踟蹰不成字，终洇做了一团凝化难开的墨痕。】
【门被推开的瞬间，他的心似有感应般立刻缩紧，几股抽痛泛酸的痉挛如掀潮翻浪，自胸口狂涌至全身。近乡情更怯，他不敢问，只能把头低垂，直到看不见她沉重的脚步。】
母亲……
【毫无犹疑地伏身跪下，背部近乎与地面平行。即便是跪态，他的脊骨仍旧很直，一如那日在宣政殿。】儿子不孝。让您担忧惊惧如此，是儿子的大过。

源持颂
九月十日巳时平王府
车外景致和着马蹄晃动，从未觉得出宫的路如此漫长。提裙迈过数重门槛，随着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跪在殿中的正是聿澈。窗栏的光打在他身上，他神色隐在暗影中。连忙上前捧起他脸，拇指拂过他眼下青印，又轻轻划开手指，难抑的酸楚与疼惜憋得眼眶酸痛。“这是怎么伺候的？！”一声呵下，周围仆侍哗啦一声跪了满地，涨红眼怒斥，“是当我不在了？澈儿无人疼爱了？”
可我绝没有料到，最钻心的痛楚来自于脚下伏地的幼子。
“不孝？”一时怔愣，像是没有听清楚似的，呆楞僵在原地，满堂鸦雀无声，只有鬓边的流苏在空落落地晃动。清流见状，斥退了堂中众人，随着木门哐镗一声合上，眼下直直落下两行泪。唇不知何时颤得厉害，慌忙向后退了两步，摇头道，“聿澈，你，你真的在朝堂上，忤逆你的父皇，向霍家求婚了？”
一路上对自己的宽慰霎时分崩离析，露出悲哀的真相——没有人暗害，没有人谣传，是聿澈他自己，亲口造下了这场祸事。
这时才发现，聿澈已经长得很高了，就连跪下，也有少年人挺直的腰身。恍惚间仿佛不认识这样的聿澈，摇头间耳畔流苏劈啪脆响。这是从小伶俐的澈儿？这是大齐的皇子？不，不是的，置母亲兄长于绝地的不是我的儿子，置皇上王室颜面于不顾的不能算齐国的皇子。兄长的日夜谋划，母亲的自幼教导，父亲的厚望包涵，在他决定当庭求婚的那一刻，通通弃于不顾。
“不孝？大过？”悲愤交加，揪起他衣领，望着他面颊，心脏绞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任凭眼泪噼啪砸下，攒眉怒目“你在朝堂开口之时，可有想过我是你的母亲？！”咬牙屏息，闭着眼一掌打向这张自己日夜思念的稚嫩脸庞。

太史聿澈
九月十日巳时平王府
【门户开阖间，室内已无第三人。他看到她耳侧的流苏，鬓上燕股，向来纹丝不乱的钗环此刻颤动不止，她像暴雨中一棵孤独的夏树。】
是儿子不孝。
【未置肯否地重述，答案已不言而明。他平静地直身跪坐，仰面看她，等待那支审判的令签。】
【直到衣襟被扯起，收紧的领口勒如绞绳，激得他目眶欲裂，泛起点点猩红。掌起掌落，是意料之中的一记重掴，头被打得偏过去，右颊上，焰火燎烧般灼痛。】
母亲气消了吗，若未曾消，【他稽首再拜】接着打。
【目光在她的裙摆徘徊逡巡，如观一片枯薄的叶，太显易的、清晰的纹理与脉络。】
您可也曾剖心至诚，由情生爱，以至不像自己、丢失魂魄？儿子当日在朝堂之上，便是如此。儿子心中一直有母亲，只因我与母亲，血脉相连，是一样的。

源持颂
九月十日巳时平王府
一声脆响震得手掌发麻，似是被脆声所惊，顿时怔愣，收回手掌，扫过聿澈面上红痕，垂眸背过身缓缓揉捏有些发麻的虎口。
望天一回，缓缓吐气，锦帔的光影倒映在地砖上和日光交织，照得殿内光影有些迷离。
袖中抽出绢帛，不动声色拭去面上冷却的泪痕。
闻人言语，不怒反笑，扶了扶鬓边歪斜的流苏。回身低眸，俯视脚下伏跪之人，“太史聿澈，殿前求婚，公然忤逆。我想你定是做了万全之备，”挑眉移目轻蔑一笑，“原来你做的准备，只是跪在地上，让母亲接着打。”
久站腿酸，之塌悠悠而坐，提壶倒水，忽觉盏中茶水冰凉，贴掌心握住盏身，望杯中水纹，幽幽开口，“太史聿澈，你觉得我想做皇后吗？”

太史聿澈
九月十日巳时平王府
【一声蔑笑刺耳，他目中惊愕难掩，心缘仿佛受敲磨，石破镜湖，縠纹激泛，疑思薄愠并生。】
【因她似乎从未懂他，从未懂感性或冲动，全凭满腔的赤诚，从未懂连日来禁闭省过，他已大梦初醒。他总以为母子连心，知道圣人才忘情，而情之所至，正在我辈。】
【他总以为她也知晓，两人是一样的。】
【决眦欲裂，强忍胸前阵痛】那日宣政殿上，天子脚下，众朝臣前，是儿臣莽撞、自私，儿臣甘受禁足。这些天来日夜面壁思过，儿臣已经知错，母妃今日骤访，儿臣惶恐，不敢怠慢，便先直言过失、解释因由，儿臣想剖膝前私话，剖露心事，可母妃何故步步紧逼？
【流苏投下的的阴翳覆在她瘦削下颚，连眉眼也染上雾霭似的灰白，分明只隔咫尺，此刻却有天涯之距，再难看得真切了。】
【声也幽幽，意也轻藐，眼前之人太陌生，不像他的母亲。】
【径自起身，视线一寸寸扫过她的面容，声如金石掷地】难道母妃不想做皇后吗？
【再问】母妃是要把我和哥的生命交给苏氏，想让我和大哥都死吗？
【眉峰攒霜，话如尖刃，挥下最后一问】母妃以为，是我们母子三人的命重要，还是此事的对错重要？

源持颂
九月十日巳时平王府
轻叩盏壁，茶水荡起的波纹将盏中水面分割得七零八碎。丝丝凉意沁入掌心，茶水终于有些温意。少年的诘责回荡在殿内每个原本平静的角落，殿中陈设似乎更为安静。
起身行至他身前，一手托起少年面颚，一手将茶盏搭在他唇畔，缓缓抬手倾灌，茶水倾尽，杯盏自指尖啷咣落地，滚过一周停在脚边。抬脚踢开杯盏，低头望向少年，目色无喜无悲，“答非所问，我问你的是，你觉得我想做皇后吗？”

太史聿澈
九月十日巳时平王府
【不堪茶水呛喉，重咳两声】母妃自然想。若不做皇后，如何与贵妃、贤妃抗衡？
【抑制下纷杂心绪，长吐一息，揖礼】儿臣知道此次因情爱丧了心智，顾虑不全，以致闯下大祸，殃及您与哥哥。儿臣知错认错，有过则改，然眼下事端既生，只能乞求母妃理解一二，事不宜迟，恳望我们母子三人勠力同心，亡羊补牢。
【话锋一转】母妃若不速行动，仍在王府里发难耍横，平白让旁人兵不血刃不说，还会笑话咱们窝里斗。
【一撩袍角，膝盖撞地】母妃若依旧愤懑难填，索性把儿子打死了，好成全您的伟大高尚！

源氏
九月十日巳时平王府
“啪——”
一记响亮的脆闷从那张狼狈的俊逸面庞上铺展开来，顷刻间五指掌印重叠在那红肿之上，泛起猩红的血丝。看着他双充满执迷不悟的眼，心中蔓延不可名状的悲痛，纵然前言再如何乱坠天花，那句“打死了”“成全高尚”犹如刀绞，直直地剜开了这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清泪从眸框里夺出，淌下痛彻心扉。
飘摇之间，伸出食指，俯身在其额前划出一个“十”字，又再其心口划出另外一个“十”字，不再看人眼底露出的情绪，起身合眸，四肢颓然无力，声色沙哑：“太史聿澈，你好自为之。”
强撑着步履踏出了平王府，刚跨过这梨花雕木的门槛，“噗——”地一声，血色满天飞溅，在平王府的门前汇成朱雾。
“庄妃娘娘——！”平清流在门外候着，忽见此幕，吓得惊呼出声。
那团血雾随风消散，如浮尘游物飘落在这台阶之上，随后被人扶住踉跄，恍惚间稚音入耳，似回到了十三年前……
“阿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这是阿娘小时候你外公教我的一个小游戏，我现在也教你好不好？”
“好呀好呀~阿娘快教教我吧！”
“你看呀，这里划一个叉呢，就是表示有坏人出现了，这里划一个叉呢，就是表示要与坏人躲猫猫。”
“那都全都画叉呢？”
“那就说明，不管未来有一天阿娘对你做了什么，你都要相信阿娘永远爱你。”

旨：传庄妃娘娘口谕，平王太史聿澈，上顶君父，下失言行，罚跪笞三十，以儆效尤。（竹板/黄荆条打腿）
后起流言：平王把庄妃气吐血，母子二人失和离心。

太史聿澈
九月十日巳时平王府
【又一记毫无准备、猝不及防的鬓挞，瑜玉骤溅血色，灼辣的痛感遍入四肢百骸，宛如受千钧霹雳，裂壑劈山，拨翻浑搅，掏血肉去淬炼。】
【时光影挪移，宝架投下一片灰霾，像蚕茧裹束通身。他总以为，自己是困顿于蝶蛹中幼虫，而她长立于明处，如同头顶为他遮风挡雨的厚叶。】
【嗤笑出声，心中难免嘲弄，若她仍旧面目不改，他倒甘愿现在就死在掌下，起码能留得最后一点温情。】
【然而血浓于水，他希冀尚未泯，最深处冒出一声很轻的询问，虚浮飘渺，时隐时现：是刻意为之吗？】
【因受重力而侧首，目光钉在文房博古花卉毡毯上，久不能回神。他没有看到的，是她眼中雾海，一张不再鲜活的美人面，泪痕如断线落珠。】
【她指腹稍点，一笔一划，渡来额前温热。母亲，是有坏人吗？指尖又移向襟口，一撇一捺，锦锻上凹陷两道皱褶。】
【寥寥四笔，无声的回答。那句诘问逐渐变得清晰，最终坚定地，化成一句肯定。是啊，为何没有早点想到，为何要怀疑？那是他的生母，大齐庄妃，澈儿的阿娘……】
【他后知后觉地顾首回正，穹顶之下，她的背影瘦削纤弱，却仍坚毅强大，还似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