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从平 于 2024-1-3 22:17 编辑
苏宥 十一月初一 未时 城郊山上 远峰白头,鸿蒙一色,阴雪霁,云开日朗。时值仲冬,一阵飞霜袭人,不由拥拢玄氅,稍御寒气。 “四方馆的流言,殿下大抵也听闻了吧。莫要多思,既身处局中,攻讦便在所难免。”将莲瓣银手炉递去,含笑宽慰,“任谁谈起只说政治清化方有市井闲谈便好,余下的事,舅舅会摆平。” 复问:“听闻孟章书院已讲《贞观政要》,那么殿下知贞观年间,魏王与太子之争吗?” 十一月初一 未时 城郊山上 太史瑾宁 寒风凛冽,便是平地上都冷人的紧,何况如今立在山巅。苦着一张脸,实在不知是什么样的要紧事儿舅舅非要搁这儿去讲。直至四方馆三字一出,却也想起上月的那场热闹,以及某些很放肆的流言,一张脸不知是冻得还是因着那些流言气的,却是极为少见的没有什么表情了。双手接过舅舅递来的手炉,声音很轻 “我知道,就像母妃明明没做什么,那年却还是要离宫祈福,” 眉心紧皱,很不屑的笑了一声 “有些人就是欺软怕硬,也就仗着四方馆里百无禁忌,才敢将平日里不敢露的阴邪心思放出来透透风。舅舅放心,这些人还不值当瑾宁放在心上。” 指腹摩挲过手炉上花纹,想起之前和小姨说过的话,心下倒是没什么不忿,听舅舅考较功课,抬眸望去,先是开了句玩笑 “半个月舅舅才劝过学,这就要考一考瑾宁啦?” 论及学问,眉目间也多了分认真,轻轻点了点头 “太子承乾储君名分早定,奈何魏王受宠,二人相持不下,彼此相争数年,却不想最后却是晋王后来居上。这大概也算得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吧?” 苏宥 十一月初一 未时 城郊山上 山巅,风啸,远目俯瞰,皑皑白雪所覆是江山社稷,是元元之民。天地万物,自古胜者获之。 “如殿下言,承乾嫡长、魏王受宠,换言之,太子与魏王之争,实是固礼与圣心之争,故而后世评价太宗,皆言他一生仅在立储事上糊涂。”一顿,意味深长,“然殿下观史可知,太宗可赏魏王远超太子的金银,可特敕魏王久不之藩,却从未坚决动过立魏王为储之念。” 再顿,笑望身侧人,哂语幽幽而道:“故而,仅有得宠这一张牌,会输,还会输的同魏王一样难看。” 此言残忍,眼前的孩子尚未及笄,既流着苏与太史两姓的血,硝烟争斗,她生来无法逃避。 凛风拂卷衣袍,眉眼亦为霜雪染冷:“太岁之论,刺杀谣言,四方童谣。殿下猜;下次会是什么?” 十一月初一 未时 城郊山上 太史瑾宁 书院的夫子教的是孔孟之道,君臣之礼,仅有的一点烈火烹油,还是自母妃离宫时,才慢慢摸索出一点棱角。舅舅这样的言论却是头一回有人同自己讲,是以抬头望去,一字一句听的极仔细,也影影绰绰明白,这话里论的不是什么太宗承乾,贞观人心。 猛然间,觉得更冷了,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一个字一个字,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既然,尝到了甜头,又没有吃到教训,民间,下一步,就该是百官谏言,宣政论道了。” 握着手炉的手不自觉用力,才舒展开来的眉心却又拧紧了 “先前,我总想着父皇年富力强,我现下也不过十来岁,尚未及笄,便是浑水摸鱼,旁人也宁可选择瑞安而非深受父皇宠爱的我。若是眼下有什么动作,一则四方馆事情才了结,父皇正是戒备的时候,二则有父皇的宠爱,能做太多事情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太希望这里面掺杂了猜忌。” 话音稍顿,又急忙补道 “我不是怕事,而且虽然父皇现在对我很好,但是,但是一想起母妃回宫的波折,我就知道,有些东西得握到自己手里才安稳了。” 手指不自觉蜷缩,垂首轻声 “只是能借着父皇宠爱的东风走些捷径,又何必去绕远了走一条被父皇忌惮,难走的路呢?母妃和小姨都对我讲,眼下最要紧的好好读书,我从前也想着,徐徐图之,然而今天听舅舅的意思,” 抬眸望向舅舅,眸中有期盼,有不解 “情势已经严重到,没有缓缓斟酌,以图来日的时间了,是吗?” 苏宥 十一月初一 未时 城郊山上 适才冷哂褪去,复回平素神色,犹豫寸刻,伸手替她捋顺碎发,语下温和道:“瑾宁是好孩子,舅舅一直知道的。” 惯守君臣礼,如今对上一双明眸,再持冷心也难抑逾矩,轻轻抚一抚孩子发顶,“舅舅又焉不想要些时日,徐徐图之呢?你出生便有苏家一般血脉,父不忌惮亲生女儿,可君…怎会不猜疑权贵?这猜忌,终究避无可避。” 帝王无情,若真至为储君涤清朝堂那日,宠爱于雷霆面前便如齑粉般微不足道。眸光转回,再作敲打。 “端王听政三载,虽无建树,可能字已然为他所占,便连瑞安也自觅良机,欲兴慈幼堂抢占一个仁字。殿下若不想成为别人手中棋子,此时便当主动出击了。” “父皇与儿臣间忌惮避无可避,单论父亲,陛下却亦盼子女一份孝心不掺杂。说来晋王得作渔翁,除却天时,更在他的道。” 端然远目,崖岸荒芜,嶙峋乱石中唯一梅枝辟蹊径而傲霜。 “其道在孝,不同于承乾为父奉汤、不同于魏王为母修龛,晋王的孝,是让天下皆知之孝。” 十一月初一 未时 城郊山上 太史瑾宁 本就心绪复杂,此刻舅舅的话更是字字千钧,落在心上。从前总以为已经将这局势,情分看的明白,却在这瞬息觉得过往种种,有些过于浅薄了。徐徐的吐一口气,字句斟酌 “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便是父皇的心始终如一,但仰赖于父皇,来日,不过是另一个温奚姑姑罢了。” 微微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想起两回私下里和母妃发的弘愿,若说起初是因母女相见的艰辛,时日久了,却也总多了一分属于自己的不甘人后。何况,就连她瑞安都能生出旁的心思,自己比她,又差什么呢。深吸一口气,定一定杂乱的思绪,缓缓道出心下困惑 “为人子女,孝顺父母,便是再尽心,日日请安,亲侍汤药,世人眼里都不过是本分而已,” 话音一顿,从来矜傲却不盲目,此刻望向舅舅的目光是很诚恳的 “还请舅舅教我。” 苏宥 十一月初一 未时 城郊山上 “非也。”摇首,短笑点破,“莫说世人看不看得见请安与汤药,便说君者久居高位,不会因此小事消散疑心。” 呵口冷气,白雾廖散风中,环视山河,如收物入囊,“魏王急功冒进,却有一事高明。” “《括地志》。” “魏王与储君争时,请撰书,故得圣令笼集学士、出走六部,是以修书时日,太宗可亲眼见魏王强干,臣工亦可亲身体知魏王才能。”端量须臾,将筹谋徐徐展开,“四方馆言乱难堪,却不妨在此关头用上一用——既然挑唆的是父子兄妹,那殿下不妨光明正大请撰一部通俗孝理来,囊括古时故事,另彰天家亲情。若书成,世人便尽记明昭公主仁孝强干。” 凝目,语重心长:“殿下的兄姊俱擅争,九月时驸马为二王请奏参政时,臣子称瑞安亦该入朝。臣不敢有所欺瞒,殿下虽得宠,却不乏有轻视殿下少弱短智之人。撰书一事不易,可臣不会插手。” 拱手,敛眉:“殿下,想好了?” 十一月初一 未时 城郊山上 太史瑾宁 垂首静听,便是书院里夫子上课,也比不上此刻的认真了。而随着舅舅的话,早前囿于世人偏见的难题也迎人而解了,是以一双明眸愈发神采奕奕了起来,并未有所犹豫的,坚定颔首 “舅舅,万事开头难,可总要有个开头的。做事做错了,不好了,还有补救的机会,但什么都不做,那什么都不会有的。” 辽阔天地下,水墨交织,天地一色,身处山巅之间,倒真有些‘一览众山小’的豪气来,深吸一口气,笑意自信而笃定 “我会尽力,不让舅舅今天的这席话砸在地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