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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晒戏〗双槐岁钞◎科举专题: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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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0 21:13:25| 字数 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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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帖搬至宫吧晒戏,会分享其中部分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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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0 21: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前言

景宁十八年的春闱,是我们故事的开始。
我们没有设太多高位官员,因为希望每一个在双槐玩的朋友,都能体验最真实的古代朝堂:从青涩单纯的举子,到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再蜕变为权倾朝野的红袍大员。

大家会在进士的年岁里结下情谊,又逐渐因为各种原因而针锋相对。有人失去理想,而有人选择坚守。
可能是关帝庙前点燃的那一柱香,也可能仅是文庙前拜过的圣人像。甚者不过是第一次叩府谒师,又或一次普通的意见不合。

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会发现那只是景宁十八年,一个非常普通的下午。
这里,就是命运伏笔落下的地方。
有人星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

本次晒戏,特此纪念一下我们小双槐第一次科举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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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0 21: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春闱前●来春走马长安陌,伫看翩翩得意游

先导剧情:
君主重利好财。
皇帝对于积累国库财富的渴望,甚于爱重他的妻子与大臣。回到朝野,内阁首辅张聿光放纵并鼓励君主的雄心,次辅左澄则向来不爱管事,以至大明文渊阁内,孔子圣象之下,无人能阻拦君主与首辅的行为。
也因此,首辅张聿光上疏,向皇帝言及内阁人选不够,请擢新大臣时,京中诸大臣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聚焦在景宁十八年的会试上。
景宁十八年会试的总裁具有极重要的暗示。


自光显朝下叶,会试主考,则必阁臣。如阁臣都任过主考,则主考必为即将入阁的大臣。
因此再看礼部提点的名单,就极有意思:吏部左侍郎顾季英、兵部尚书王卓同,与陈修禾。
顾季英向来不满首辅的施政,王卓同则甚至未入翰苑,在廷推上根本难以得到入阁的票资。而陈修禾则当年因得罪天子而被扔到南京为刑部尚书。
这三个名字下的暗示几乎不言而喻:大明的士大夫们,对张聿光景宁十七年以来一系列施政变革的忍耐告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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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0 21:16: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幕】皇帝朱祐桢&锦衣卫都指挥使薛平毓

在朱祐桢还是太子的时候,他的身边都是詹府的老师们。

他们会为他诵读资治通鉴的篇目,同他讲四书五经的道理,但他的老师们出入禁中的时刻,所能理解的大明国策,从不包含下及州府的官僚事务。他知晓大明横扫六合、一统宇内是何等不世的功勋,以至今朝的文人们得以有底气振臂而呼:我们所在一个远迈汉唐的时代。

但在史籍之中,诸大臣所不会为他讲述的是:何以远迈汉唐的煌煌盛明,库府之内尚不能发满京官的工资。
这是他的老师所不能解答他的,但这也是他所必须要解决的。

于是,我们的皇帝试图绕过大明盘纸错节的关系网络,在海洋上寻找新的财富。但仍然有巨大的阻力。景宁十七年,宝船局刚刚开启,景宁十八年的文官们,就含蓄的通过科举主考官的选任,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但是,大明的皇帝会停下他的脚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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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0 21: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朱祐桢:
夜深了。
虎豹房的正房里早早儿的就堆满了白云铜的大盆,里面塞得都是上好的银炭,看起来就是新换的。寸长的炭默默的燃烧着,和屋梁上面吊下来的几盏红宫灯上下辉映,通红通红的烧成了一片,不足片刻就挤出来几团昏红的光晕,规律的排列在屋内。
挨着山墙排开五把黄花梨的圈椅上,有两把都坐着人——大概其说是雕像也照样的贴切:这二人之中,坐在上垂手的那位,穿了一身云纹缎的道袍,头微微的向上昂着,眼睛盯住一盏灯笼不放,已然看了好久;下垂手的这位,倒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青石板发呆,一声不言语,那青石板上似乎已经要被他看出花儿来。
这两个人的影子叫月光透过窗户,刻在了灯影摇曳的地上,印在了粗糙的墙上,默默的坐成了一幅“枯夜图”。
顺天城的月亮,应天城的月亮升起来了,天幕已晚,树影婆娑;太液池和金鱼池都安静了,莲花合拢,乌鹊归巢;戴面具的人摘下了面具,穿铠甲的人也脱下了铠甲,枕戈待旦的都该把自己的刀枪剑戟放下来了。在春月的安静的夜色里,所有乌七八黑的糟心事儿都结了:谁上去,谁下来,谁死了,谁活了都成了定数——定更的宦官掠过墙根的时候喊得再不是“小心火烛”,那一声一声高叫的嗓音穿透内城的街市,只有一句——
“大明朝太平了!”
随着这声音消散在夜风中,这屋子里坐在下垂手的那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坐在上垂手的人。嘴唇扇了扇,又动了动,他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能继续低下头去——只是坐在他面前的人已经看到了,便将手里把玩的香囊放到了袖子里,率先开了尊口:
“大明朝太平了,你们锦衣卫也已经足足有两个整月没给朕报过暗消息儿了。看来大明朝是真的海河晏清,四海升平了。”微服的天子露出了一点微笑,身子向后靠了靠,让自己的目光比之前更高了些——下垂手坐着的人和整个房子里的摆设,立刻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起来,“薛卿,天下太平了。”
天子的目光忽然闪了闪,借着月亮的余光闪出一丝精芒——
“既然如此,朕深夜召你前来到底为何呢。”
话语既落,四面寂静了:唯独皇帝手边的一张纸仍然不知死活的随风摇摆,发出了一声声金石交错的厉响。

薛平毓:
漏夜里,霜露重重。我来路上月色澄明,是硕大的一轮月亮浮在水面,水中清影交横,人如游鱼似的在宫禁间摆尾,窭宰有响、更鼓声声,就从水底冒出些细碎的气泡,沙沙然浮向天阙去了。
春夜潮重,那青石板严丝合缝,像是洗过,月下一片青黑透亮,能踩出水来;蔓延到屋里,却让红彤彤几盆炭火烤得焦干。虎豹房这地方,携了山林里的风,寒冬里分外凛冽,现在呢?现在就是阴凉的潮气缠绕着后背攀爬,要是抓住一-缕风,能掐出水来。薛平毓已经有数日没在这房里坐过,猝不及防,觉得后颈都是冰凉黏腻。这冰凉教他好像回到霜雪天里,又让他分外警醒了。
他当然看见九五之尊拎着那张纸,皱软得很,让天子这样对待,显见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不去觑,余光看见也就够了,谁也不想把皇.上那金刀铁伐的目光从纸墨引到自己身上来,他是拿刀的,又不是绣春刀。肉体凡胎,挨刀是会死的。
这人沉默是金,准备把自己坐成一尊木佛石像。但持刀的人握柄了,刀就不能装作锈钝,只好挪眼去盯腰间的玉饰,慢吞吞开口道:“臣偶然间得到这块玉,”
薛平毓胆大包天,坐在虎豹房和它的主人谈起了闲事:
“想要个猎隼的模样,就找了名冠京师的玉师傅来刻。谁知道他拿去雕了小半月,和臣说是得意之作;臣接过来一看,恍然以为是掉了毛的山鸡。那匠人还横眉竖目的训了半天,怪臣不懂玉,被臣拔刀吓了一吓,又跪地哭求要再让他补救。臣哭笑不得,拿玉去了别的店铺,想着他信口说好看哪能算话,臣自己的玉,还是得自己说了算。”

朱祐桢:
“你是这么想的。”
夜幕中锦衣卫指挥使看不清皇帝的脸,但是他的声音却听得很清楚,于是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坐的稍微放松了些。
“大明朝太平不太平,原是朕来决定的。”天子继续说着,语气里带了几分笃定,仔细听去,甚至有了几分笑意,“薛卿,景宁元年我把你从蓟镇拉倒顺天来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现在看来,你没有辜负朕所望,颇有长进——”
天子将手里的那张纸放到了桌上,用一根修长的手指压在上面,轻轻的敲打起来。
“笃,笃,笃”
“吏部推举顾季英做春闺主考,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知道这位顾侍郎的立场。”天子若有所思的看着薛平疏,“满朝大臣都宠着他们的天子,朕让卢葵在杭州坐镇大半年,宝船司照常建起来了,他们还是在朝会上忍耐着朕——有那么几天,朕甚至觉得是他们想通了。可是现在看来,倒是朕看轻了庙堂上的衮衮诸公。”
“笃,笃,笃” 天子的手指继续敲击着桌面,影子投射在墙上时,天子的手指就像是一只低头啄食的老鹰。
“顾理群这个时候上了名单,朕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有几分放心——他是清贵臣子,坐在吏部这个紧要位置上,这时候若是不争取入阁的机会,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朕,可以让他入这个阁。”
“笃,笃,笃”
“只是有一点,朕有些留心:朕的心腹坐镇杭州,最该和朕跳脚的应该是浙人;他顾理群厉害是厉害,籍贯却是在南直隶。朝中倒也不是没有浙人为官的,大九卿之中就有好几位。”
“笃。”
天子说到这儿,最后敲了一下那张纸,便将手收了回去,扭过头来盯着薛平疏看。
“薛卿以为,顾松江有什么吸引力,能让浙人为其推举,名列主考官名单之中?”

薛平毓:
薛平毓的老爹认为,男孩儿撒到地上,踩着灰尘喝风就会长。能长成什么样、混不混得出头,要全看老天喜欢。除去一副千户牙牌,他没从老头子身上继承什么,唯奉行“随缘”二字父子相承。是以调令送到家里,对未及冠的小子是多大的荣宠,薛平毓也不过是起身去收拾细软,临了对着屋里说:“走啦。”
老头说:“走啦?路上小心些。”
于是就来宫里听了这些年虎啸。现在猛虎低吼、作势欲扑了,薛平毓没蠢到当头去撸须子。皇上既然没提,就让这天下顺势太平下去。他把指头从袖口挪开,又跟木雕似的听起了训——听起来是夸奖,但那一声声敲在红木桌面上,像在打铁。
铮、铮、铮。木雕上有寒毛在火光下竖起来。
“臣——”
正逢哪宫行人打着灯笼惊扰了夤夜,枝头有漆黑的剪影惊动起来,扑簌簌的一通乱响,寥寥几声乌雀的啼鸣,划破天幕,直直地刺到屋里、顿到桌面上来。刺得炭火灯花“毕剥”地爆开,堂内火光俱是一跃,像极了谁直觉之下,眉角轻轻跳了。
天子要听实话吗?他是积怒难消,话不过说给夜色听,诸公心思婉转错综哪轮得到你去品评?整肃朝堂的一把刀,要是了解朝堂到混如一体可怎么得了?你惯不喜欢猜测,也不爱上赌桌,向来要平铺直叙听证据说话。薛卿薛平毓,玉笏背面千般事,呈上了九龙座,哪一样是你猜得的?
“臣见廷推前后,顾理群不曾与姜掌院走动,也无浙籍人士访他,只在日前去过左府拜访,用长谈谢师的名目。倒是姜高邮推说身体不适,曾闭门谢了几天客。”
话答到这儿,无一字是虚,足斤足两。此处当飞来一铰刀,凌空把话锋截住。但他又见炭红似铁、宫灯烧旺,照见天子的眼睛。此刻虎豹低吟,月下树影婆娑似鬼,这不长眼的夜色,叫他的君王眼角爬了褶皱。
薛平毓想起,他来路上月色澄明,但今日朝霞西卧、骞树离毕,看天象,是要下雨的!
晚风送来一叹。
“臣以为,浙人不言,或于此事有关。”
他最终把手又伸回袖里,向君王递出一封密函。薄薄的几张纸,南北镇抚司常用,看中它片刻就能烧干净,飞灰不留。上书:
《报宝船司首批诸船遭扣于吕宋事》

朱祐桢:
“殿下若是能出宫,便能看到了。”
二十年前,还是太子的朱祐桢问他的师傅:“何为汉唐盛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老师坐在春季明媚的阳光里,拱手而对,热泪盈眶一一
“殿下若是能出宫,便会看到了。殿下看到大明朝的样子,那便是盛世一-大明门闪闪发光的檐瓦,那是国库充实;街面的商贩的叫卖声吵杂震天,那正是四境安康;顺着漕运而来的货物在集市上被人们争抢,那是百姓富足--殿下您..”
十八岁的朱祐桢从他的老师那里通晓古今,熟读经典,但是对外面的世界却只有来自朦胧的回忆。因此当他看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傅在他面前抽泣成声的时候,太子只能点了点头,故作严肃的说了一句
“师傅说如此,那我大明必然是万国来朝,四海升平的盛世了。”
可是太子却一直对此抱有怀疑- - -他第二天去问自己父皇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只看到父亲眼神中深埋的- -丝担忧。
于是十七年前,当太子带上那顶沉重的冠冕,他想起了他的老师对他说过的话,他抬起了头。
天子的目光,越过正在朝拜的臣子们,朝向这庞大帝国的四面八方一- -在紫禁城的红墙之外,他看到了他老师口中的那个太平
盛世,他看到了威严肃立的大明门,看到了满街叫卖的商贩,看到了那条为大明命脉的大河;
他也同时看到了他父皇眼里的担忧。
大明的七座关口之外,俺达的烈马在关外蓄势待发;大明湖广的饥荒从未断绝,如今流离的百姓数以万计,在淮上呼啸成群....
顺天,应天,大明千万座都市中的每- -次歌舞升平, 都被大明的皇帝小心翼翼用- -张幕布遮挡了起来,挡住它们面前近在咫尺的阴影- - -大明最尊贵的皇帝,也是大明最尊贵的糊墙匠。
远方不知何处的更夫敲了三更的鼓,惊散了一片遮掩着月亮的乌云。
当这唯一的屏障散去,侵染了春夜刺骨寒气的月光便肆无忌惮的,猛然闯进了屋内-一虎豹房管事知道天子今晚驾临,不敢让寒气渗进屋子哪怕分毫,这才准备了满屋的烛火,密布的炭盆。
却在此刻,一切暖色的光晕都在月光的驱赶下消失了,手臂粗的蜡烛仍然固执的燃烧着,扑发出的雾气模糊了天子的脸,如果此时坐在他面前的薛平疏自己去看,就会发现皇帝的脸正如同这窗外的月色-样的惨白。
“朕继位十七年,所做的- -切, 唯有这一件事而已。”
这一行短短的字,无情的扯下了大明几代帝王费尽心力为天下遮上的幕布- -那几艘航行的远船.上装载的难道只是几箱丝绸,几卷棉布而已吗?那是大明朝修缮大明门,维护国威的拨款,那是大同镇和延绥镇今秋加固边墙的砖瓦,那是救济湖广流民的粮仓。
那是大明朝的皇帝,为这歌舞升平的天下所费尽了十七年的心血。
天子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不再去看那张薛平疏交过来的纸,只是远远的望着窗外的冷月。
“浙省诸家,知道此事否?他们是个什么态度?”
天子的语气- -如既往的颇具底气,细听之下,却余出了- -丝极力掩藏的颤抖。
不知是哪只虎豹没有睡沉,薛平疏恍惚之间,好像听到- -声 振聋发聩的虎啸。

薛平毓: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这是文人绣笔提在金纸之上的赞颂,是京师春晓的熏风,迎送来每一片柳叶的低吟,恨不得在重檐庑顶下铸塑金身,叫殿脊上八十八只仙人走兽陪着,终日倾听这盛世的钟鼓——太监在殿前高声报唱,文华殿内寻常地谈论着天下;官贵的马蹄达达敲在青石街道上,素手掀起珠帘泠泠如一场雨落;贩夫走卒在巷子里叫喊,一手铜板叮当儿作响,屋檐上惊飞满天的鸟雀;后院在卸货,布袋子拓摞起来“噗”地发闷,商贾却正在饭桌上推脱往来;琴娘子低首作陪,丝竹声就悠悠然走到夜色深处。
这是帝国的都城,一头庞然巨兽的心脏,正在以昼夜为节律搏动。
薛平毓第一次走进顺天城时,走得很慢,东张西望地跨过城门、踏过青石做的大道。那时天热起来,蝉声躁动,路上曾见一个武人倚着树休息,脊背像他的刀一样笔直。那人把手一松,长刀便悄没声儿的切进地里,还那样笔直。
后来薛平毓慢吞吞地走到御座前,像寻常端茶递笔似的,把自己递给了皇帝。
自那天起,他见到的就不是金碧琉璃瓦,是雕梁画栋溅了血;听的就不是学子念清明圣人书,是诏狱刑房里头惨叫连年。十年前他抄过工部左侍郎的家,妾室抱着两岁的女儿把头磕破;去岁领着人查户部,谁见了不是暗怪晦气。林闽侯抱着官位沾沾自喜,王归德在深夜为旧事痛哭,满朝众正,谁没点儿阴私飞到过他手底下?满眼满景,哪儿还有天光大亮、金碧辉煌的神气!
京师重地,再也不复初见时的样子。可这天下,还是四海升平。
帝王金身站在高堂上,薛平毓有时候穿行在暗巷里头,听那些永不停息的哀哭,就会想起初到顺天时见到的那把刀,想起它直直切进泥土里。
但那一闪而过的寒光和今日无关,今日他看见的光,不过是天子手边的烛火罢了。
烛火摇动,薄纸上便黑影幢幢,薛平毓垂眼盯着那白纸黑字,细数道:
“此事一出,浙省大族不乏欢欣之态,虽然不敢声张,但听说宴席都多了几场。消息传到京畿,飞快地报与了几位重臣,借着一位李侍郎贺生的由头,都聚到一府里。单说李绍兴是不足如此声势的,有上面人递了话,要同乡齐聚一番。臣看他们欢欣鼓舞,胜似自己亲爹大寿。留到深更,几个人抚掌曰:此等救国利民大事,时不我待也!以臣看,这两日要有锦绣文章,呈到御案上来。”
打薛平毓这个位置向窗外看,窗槛拦不住圆盘大的月亮,它喷薄着浓郁的光晕,大肆探听官家秘闻。可它又那样平静,好像千百年来见惯无数隐秘似的。
他的声音、他说的话,都似月下孤影,绰绰不可细查。
“只是吏部员外郎张、郎中李,翰林院侍讲沈,左佥都御史几人另做他想。而姜高邮早两日便开始闭门谢客,只派家人道贺。不知接下来……”
顺天城睡去了,明日又要繁华起来,这天下亿万生灵,有几双眼睛能见到它阴暗脓疮的这一面呢?
几团厚重的乌云不知从何处来敲月宫门,倒叫月色闭门不出,天地间一时喑暗。新炭的火力逐渐低弱下去,似有若无的寒凉似一双鬼手,慢慢爬上了绣春刀。
薛平毓看见他所效忠的帝王,安坐在权柄的巅峰之上,遥遥地,缓缓地,朝他低下了头。
他们的眼睛隔着大明朝背面的重重阴影相会。

朱祐桢:
月光被卷土重来的乌云遮蔽的最后那刻,皇帝坐了回去,刚好瞥了一眼身边的茶盏——那里面装的是专为他呈现的名贵茶,是西湖新采摘下来的龙井。
一枚小小的茶叶针尖一样的,三月离开故土,二十天就要顺天漕运到达京城,从江南到顺天就要奔波几千里,便是卫所的快马也要累死两匹,唯独这茶叶年年奔波,只为了君王这一口小小的啜饮。
有懂茶的人为这饱经雨露的茶叶感到不值,却没看到西湖龙井这一趟南北,跑出的是它名满天下的神气。
“只是不管是什么茶品,只要到了名满天下这个地步,便会有人说它俗气了——薛卿,西湖龙井名扬天下,却有很多人又抛开他去寻找龙眼,毛峰了。”皇帝拿起茶盏,轻轻的晃动着,“是西湖龙井不好么?不是,只是因为它,太有名了而已。”
“东南世家,盘踞浙闽,根系错杂,已是百年之势。这棵大树太有名气了,有名到海上的贼寇也知道时不时的给他们送些礼品讨巧。只是——”这之后便只有一声拖沓的轻叹。
皇帝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嘴,低下了头,像是假寐了起来——窗外的乌云失了遮盖明月的神气,滑溜溜的流向了东方,几只夜里扑腾的鸟雀忽而停住了,老老实实的坐进了树杈里,远方的更夫不叫了,更远方的钟鼓楼也止住了钟声:万籁静寂了,所有顺天城的生灵都闭上了嘴,不敢再叨扰已经睡去的君王。
顺天城的夜色降临了。

薛平毓:
今冬有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从去岁飘到了今朝。在这场雪还未落下前,景宁十七年的 寒冬里,薛平毓飞马去过一趟浙江。野地里鹅毛纷飞,白絮笼罩了整个天地,道路上积雪没过马蹄,他在驿站停驻,给自己暖了一壶酒喝,驿卒就在旁边高声呵斥,叫讨要吃食的流民滚出去。那些人干瘦枯黄,犹如冬雪里埋葬的树杈。但今年冬天,雪地的枝杈、枯叶和浮土全被刨出来吃了。树木缺了皮,瑟瑟地站在寒风里等死。
而他入喉的酒,大约一缸粮食之数。
那天的风雪有摧枯拉朽之势,暮间有商队赶来歇脚。锦衣华服、金冠玉饰的少年卷着漫天寒意闯进来,见到有人在温酒,就扬眉冲他一笑,要问他借口酒喝。
“我呀,要往杭州城里去。”
他们是赶路的盐商,歇了几个时辰,清早便赶着天光去了。薛平毓目送他们远去,直到商队缩成雪原上一路蜿蜒的蚂蚁,才打马奔向杭州,遥遥地望见那座安然屹立的城市,在大雾里只露出雄浑的轮廓,竟像是应灾厄而生的巨兽。
薛平毓告退时,更鼓已敲过了四声钟,顺天城天光未起,月亦西偏。他独自在街巷间穿行,周身包裹着重重高墙与窗瓦;那些黑黢黢的影子一层层压下来,他走在其中,犹如行走在一只酣睡巨物的肚腹之下。
如果此刻有人在高处遥望京师,便会看见深深宫禁,还有灯火未曾熄灭,零星若瀚海浮沉的轻舟,却因为从不飘摇,更似无数只沉默的眼睛。今夜,它们凝望东南。
凄清几声冷雨落下,顺天城里有人酣睡,有人夙夜点灯苦读,有人披衣见客、窗前私语几句。有人衣锦夜行,袖里带走了君王的一句吩咐。
这是1546年,景宁朝第十八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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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东阁大学士左澄&吏部左侍郎顾季英

顾季英是左澄的学生。光显三十一年(景宁之前的年号),是左澄点了顾季英为当科探花。
那一年,左澄是名满天下的文宗,顾季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探花,他们都在人生中最好的时候。
-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左澄成了天下有名的“处士阁老”,除了写诗之外,几乎不问世事。内阁成了首辅张聿光的一言堂。朝中的人多嘲讽左澄怕沾上事,不敢忤逆圣意,也不愿得罪张聿光。而顾季英则成为了入阁的黑马,甚者多时挥斥方遒。
在这一幕剧中,左澄还是不愿意身先士卒与张聿光对抗,扛起反对派的大旗。但他并不反对顾季英入阁,甚至想以顾季英的入阁投石问路。如果顾季英成功,那么作为顾季英座师的他,必然会得到最后的大权。假使顾季英失败,朝野有名的“处士阁老”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损失。
-
而顾季英明知这是左澄的想法,却仍然会朝着左澄所希望他去的路上走。顾季英这一生太顺遂了,没有贬官,没有外放,他在大明权力的最中央待了二十年,几乎一路青云直上的走到今天。他坦然到不知道如何收敛锋芒,更难以理解左澄的苦衷。
但这对昔日的师徒,他们在最鲜花着锦的时刻,达成最微妙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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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0 21:34:28 | 显示全部楼层

左澄:
顾季英被推为此届春闱主考的消息不胫而走,数日之内即传满了京师,更飞入了这向来少问世事,孤高绝尘的次辅府邸。这对左澄来说本是个不算坏的消息,顾季英既为自己的门生,于名于利,多少有点沾襟连带的关系,左澄内心自然是希望顾季英能一路清贵显要,门下桃李春风,位极人臣。
然而放眼这朝局内外,没有谁会比左澄自己更清楚:这看似乖觉的顾季英,如今功名扶摇正得意,绝非一盏省油的灯。
白日点灯的左澄犹不舍放下书卷,正思量该如何借机敲打这时而机灵时而固执的徒儿,便传来了顾季英登门拜访的消息。
“啧。”
左澄双目灼灼,借书卷虚点了灯兄一下,他看见烛火被溜进的一阵风打的直摇头,满意的笑了。
“你们俩啊,一丘之貉。”

顾季英:
【在前往次辅官邸之前,我沉思了许久。】
【因此刻誉望昭彰于帝京,朝野的瞩目加诸于我左右,在公布的时刻,才更应谨慎。我同家中的管家说:近日拜访一并不见。同后宅的妻子云:若有请托至你处的,万不可理会。】
【一切极人臣的权柄,他能煌赫不能一世,也能如烹油的烈焰,将火光烧在最昼一刻,而旋即烟消云散。是往日秣兵历马、毕露的锋芒将我推上沸议的最高点,我自不容千钧一发的时刻,失却荆州。】
【站在次辅匾前,我躬着身,姿态正儿八经的、卑谦的叩府,再熟门熟路的步入宅中。】
【跨过左澄房门槛时,蜡炬正将火光烧到最顶点,连通室都照得敞亮干净。我掠一眼那蜡烛,又笑了:】
还是师相奢侈,白日读书,也要点烛。教囊萤映雪的举子情何以堪。【又喔一声】提到举子,今日廷议总裁官,还多谢师相的襄助了。
【这话说得很缓,更很亲昵。只因我深知,我摆出的所有姿态,甚或在此节点前来,均是为了,演一场戏。】

左澄:
这大明朝恐怕再难出这样一位阁老,履历端明贞方,清节无畴,纵是最擅钻营罗织的锦衣卫也只得对他避无二话。左澄总是乐呵呵的,鲜有人见过他发怒,这股淡然让他收获不少赞誉,也让他切实尝到了无为的甜头。
“理群有所不知,我近日机缘巧合,刚得了几册孤本,这书,他傲啊,他自恃当世无畴,白日昭昭之下,还妄想藏头护尾,不肯吐真。”
左澄虚着眼看向顾季英,温笑融融似刻在了眉骨里,手不释卷,一声叹。
“无奈何,为师只得白日照烛,一窥究竟。”
“但这蜡烛终究是死物,为师就怕一不小心歪了斜了,将这孤本烧了去,我又怎能不心疼。”
左澄动作悠悠的,颇有几分上了年纪的架势,他自雕了闲鹤的小叶紫檀木椅上起身,朝顾季英招了招手,示意人近前。
“理群啊,你来帮老夫瞧瞧,这上头都写了什么?”

顾季英:
师相惜书,无怪天下文宗。
【我上前一步,走到他身侧。我身在翰苑多年,行走书阁之侧,也一并是惜书之人。只是他此刻言下有指,于我自能体悟分寸,便刻意笑了】
古来失佚文学,甚者三代史撰。多了去了,只许多事情,传世有传世的道理,失传有失传的由头。
【眼尾因笑而裁开笑纹,我捡起这书页,因知晓其价值,才更小心翼翼拨开,一径捻开书页,一径同他谓:】
您好风雅,爱孤本,可大明两京十三省,天下汉晋唐宋元,世人愿昭读其志的,也不过圣人钦点的四书五经,其他皮里春秋阴阳,谁几个慢慢品呢?
【翻开书页,那纸上馆阁体标准,重叠书写。阅来赏心悦目,我却倏然笑了,不置可否:】
这孤本上翻来,难道,不是一张白纸吗?

左澄:
年过岁百,左澄自诩当得阅人无数,天下万人千面,图名,图利者有之,但更多的,是财源声名皆入毂中,还怨世道多艰,歧路难行。
左澄是一向不与他们为伍的,这般伤风怜月的墨客情致实不宜出现在朝堂上,所以他第一眼相中的,并非是隽妙词藻织就的锦绣文章,而是缄默沉静,风裁端重的顾季英。
只因左澄心知他懂得暂敛锋芒,乍起乍收,亦深谙波澜不惊的表象下亟待搅动风云的一颗赤心,他不愿捅破,亦不必捅破,只是如今已然到了新岁,可叹同道相煎,好春难留,未免憾惋。
“被你顾理群沾过的,还能是白纸吗?”
说这话时,左澄依旧是一贯的平和,甚至还能从他纹丝不动的面庞上读出几分暧昧打趣的笑意。

顾季英:
【他话声方落,空气也倏忽一滞。耳侧火声炸响,高焰毕剥。】
【我没有很快打破这缄默。】
【仍躬着身,却撩起眼皮,是仰视的,又目光极凝,好整以暇地、直接地向他望去,对上他诙谐的笑眼,我唇角微下压,徐徐,抿成一条寡薄的直线。】
是么?那我顾理群手里拿的,还能是什么呢?
【因发问而递出的声极平,我缓缓直起身来,黝黑的目仍不转睛地望着他,半晌,恍然大悟。】
学生二十岁赐进士及第以来,踩的是翰苑的台阶,步的是词臣的行道。詹翰府里教过书,文华殿前讲过经筵,吏部衙门咨天下百事。白纸在学生手里,确实不能是普通的白纸。【甚或而出些许货真价实的困惑】但您是这么走的,学生也是,大明几乎所有直文渊阁的大臣,走的都是这条路。——那白纸在您手里,缘何成了孤本呢?
【这话说完,我又复而笑了。这次笑得极开,同之前的笑不同,更多是释然的、放松的,甚或毕露着勃勃的野心。】
【这是狼的笑。】
师相,您为什么不一样?

左澄:
一阵疾风将窗牖推开,午后日光乱泄,更将桌前照彻,远胜却微弱烛火。左澄一甩袖子,闲闲踱步至书房门前,微侧回身睨他。
“一条路,各人有各人的走法,你手中握着的,你自个儿看的最明白。”
左澄目光沉定,贪看一眼廊外澄碧如洗的苍穹,如此大好光景,可惜被一尾戏水游鱼搅浑,他的语气温温的,也只有素来亲近的人才知晓,这已然是心情不佳的征兆。
“我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这孤本若是无墨可着,强续新篇也失味。”
他甚至不必刻意斟酌话中局,顾季英的野心几乎是赤裸横陈在明面上,缓慢而凌厉,他与当初的自己一样,却又大不一样。
这份明晰洞察是左澄所欣赏的,甚至是曾经的左澄想做,却未做成的,他寡欲淡泊,将自己隐在柔软偏安的一团雾里,但这雾,总有一天是要拨开见日的。
会是何时呢?
左澄敛了遐思,忽而为方才的薄怒直感可笑,这道理他早就该懂的:他锢住了自己,却囚不了他人。他的心情继而疏朗开,畅快当风,难得干脆利落的撂下一句话。
“便任由你处置,你要丢了还是收,都由你。反正到底,有为师担着。”

顾季英:
【这是一种无力感。】
【我将书放回案上,对这孤本也失去了兴趣。抬目朝他望去,倏然开口:】其实我知道,选我为会试总裁的不是您,也不是首辅,甚至不是陛下,更不会是我。
【坦诚说道,甚者因这难得的坦诚而发笑。】
可我会先来拜访您。因为您是我的老师,所有人都望着我——他们会想,少冢宰的入阁之路已近在眼前,又当如何表示?
【顿了顿,挪开了望着他的目光。窗外阳光极敞亮,照在书房、花园,也照在遥远的皇极门广场,照在那些漆得五彩斑斓的白玉阶上。连口吻也飘忽不定起来。】
可我要来,因为我永远是您的学生。
【走到他身侧,阳光落在毛茸茸的发梢。】
【青年的少冢宰没有笑,只是轻声地说。】
但您知道吗,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左澄:
此时的左澄背对着顾季英,身姿笔直傲岸,如长柏青松,眼神湎在沉思之中,愈发晦暗不明起来。
顾季英说他等这一日很久了,可只有左澄知道,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是岁月催人老,懒怠久了,左澄有时也会起了枕阳酣眠的心思,但世事是不等人的。
左澄明白顾季英有未尽之言,他没有开口,只静静等着人主动剖白心迹,而他也涤清了杂思侧耳倾听,仿佛诉说心事的并非他寄予厚望的门生,而是一个知交十余载,即将誓师饯别的老友。
如有人偶然经过廊下,便可看到迎向艳阳的次辅,他正笑的朗然。

顾季英:
师相,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在怕什么。
【他没有说话,我也不愿将心志剖陈于天下。只是倏然回忆起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唱名声至金銮殿下,我也曾认真的以为,此后实现抱负,不过轻而易举。】
【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
【正午的艳阳落在青石板的阶,我迈出了朱槛。他花园里的花正开得极艳,这是一个很炽的夏。】
可我知道,官当到我们这个地步,手中无权,与死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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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0 21:34:59 | 显示全部楼层

春闱后●不堪路遇东来客,苦问今科解首名

春闱之前,与春闱之后,截然不同。

春闱之前,为了首辅的新政,为了新科的主考官,朝廷内暗流涌动。有人想一改如今朝廷内的秩序,有人想浑水摸鱼。有人震怒,有人高兴,但春闱之后,最重要的还是金銮殿上的进士们。
-
而对首辅张聿光,对这位经历太多大风大浪的权臣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普通,而危机四伏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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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0 21:35: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左都御史万熙敬&华盖殿大学士张聿光

左都御史万熙敬其实和华盖殿大学士张聿光之间关系非常微妙。万熙敬是真正的理学宗师,他闵学出身,更是言路领袖。从立场上来说,他并不认同张聿光施行的新政。甚至二人关系并不十分好。
-
景宁十八年的科举主考官的位置,让他感到不满。他是想要入阁的:他已经不年轻了,能等待的时间也不多了。
但从资历来看,顾季英是根正苗红翰林院出身,清贵且履历漂亮;从名望上来看,二人旗鼓相当,甚至闽学派的官员都比濂学派的官员更多。他们在新政方面立场相同,但在推举入阁的时候,大家都会第一选择这位顺理成章的词臣,而不是一路坎坷的万熙敬。
这也是他所最不满的地方。
-
张聿光同理,新科举子放榜,他的学生成为了同进士。朝野的目光都凝在这位并不好惹的首辅身上。大家都在等候张聿光的反应。他只是笑呵呵的说了一句:“年轻有为”
但这位首辅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只有张聿光自己知道了。
-
权力,还是立场?
只有有权力的人,立场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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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0 21:37: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万熙敬:
【京中的文庙并不颓败,隔壁国子监的祭酒每天都让仆役来打扫,把圣人的廊庑庭庙清扫得干干净净,像每一位饱读四书五经的人一样,一丝不苟地捍卫着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尊严。阳光透过院中参天大树的枝桠间洒下,在地上照出斑驳的影子。】
【会试刚过,放榜在即,国子监也正在休假。与考前人头攒动来祈福相比,今日的文庙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平日里满腹“中和位育、修齐治平”的莘莘学子,会试一过便把圣人抛到了九霄云外。跨过大成门的门槛,远远望去,陪伴着至圣先师的,除了每天都忠诚地护卫在他老人家身边的四配十哲,和十面周宣王传下来的石鼓之外,只剩下新建万熙敬一人。】
【而那些举子们头几天还在考场上以圣人的一篇篇道德文章博取自己的功名,事后却不见一人前来还愿。】
【伫立在大成门的琉璃瓦下,背后门外的银戟根根鲜明。长叹一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走到石鼓前停下,抬手欲摸石鼓上纵横交错的蝌蚪铭文。那是跨越千年的遗迹,看过了六国互丧、汉烂唐脏;听过了霓裳羽衣、楚歌四面,如今仍镌刻在这十面石鼓之上,巍然矗立在大明天子的脚下,观看着前来祭奠孔子的每一个儒家后学。照在石鼓上的太阳仍旧是照过周宣王明堂大宴的太阳,但日月更迭,改朝换代,一直到如今,又照着大明朝的公卿王侯、芸芸众生。】
【宜鉴于殷,骏命不易。】
【而我——国朝谏臣之首,不着乌纱官服,只穿布衣网巾,来到大成殿里,以普普通通的孔门弟子的身份,面对位居正中,冕旒端拱的孔子圣像,毕恭毕敬地行三叩首之礼。】
【礼毕却听见大成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在静静的文庙里听得格外真切。转头看去。】
“慎终。”

张聿光:
【文庙内几棵老树,是发了嫩叶不久,就添了今岁的鸣蝉。抚着树干,站在树下眯眼瞧那只隐没于叶丛中的虫子,只觉得新阳斑驳,扰眼。】
【只这一声慎终,惊得那蝉也没了声息,追寻不得了。见有一人素服网巾,立在殿中,穿过庭中午后尚好的日头,看不准。笑拍那老树,叹道。】
新蝉。呱噪。
【小蚁一只爬了上来,随手碾去,按死在指尖,徒留下一抹黄痕。负手身后,踱进檐下,这光影一瞬颠倒了去,瞧清楚,是——万熙敬。】
也不知前几日贡院里有没有使好了粘竿,捅几只下来。
【捋须看那殿内至圣先师垂首敛目,和我那师弟一般不理俗物,瞧了就晦气。一手指了中庭,转脸问万御史意思。】
台谏雅意,去后院中转转?


万熙敬:
【循声望去,树上几只鸣蝉被这么一惊,顿时藏身于树枝上,杳无痕迹。】
这才刚开春,蝉还不是最聒噪的时候。等夏天一到,知了长大了,才闹腾。
【又转而看他,也是一身便装,但气度仍不同于普通的平民百姓。】
张公今天好雅兴,咱们就去后院走走。
【殿外清幽明净,古木参天。与他一同走到后院里停下脚步,仰望着干枯黑涩的树枝,尚未长出新芽。只待东风一拂动,催得万物生长,新陈代谢,生机焕发。】
怎么,你张阁老的粘杆都伸进贡院里去了?我听说这次春闱,有你张阁老和左春卿的门生来应考,他考完之后来找你交底了吗?

张聿光:
哼!
【张聿光面色不变,却从鼻腔中憋出个嗤音。】
贡院的竿子长的。都将张某府上的树捅得底掉,哪轮得上我管他们的闲事。
【顿步回首,那总眯着的眼睁开了一线,斜瞥着万熙敬发了问。不过,也未指望他答。】
怎么——
这榜都张了,满京城的风言风语就差往我和明静的老脸上贴了,他们交不交底的,又有什么干系。
【看左副都御史欲说什么,张聿光只将手一挥,止住了。】
算了,不提也罢。
【停了一息,又缀补了一句。】
提了就是生气!
【这一席话,将本就清净少人的文庙衬得更静了,二人只听见风动槐叶,响得没完。张聿光回身向前慢踱了几步,似与万台谏说,又似与自己说。】
同进士,如夫人。这同字加得好啊,有了同也就是不同。
唉——这算是完了,还不如落榜呢!


万熙敬:
【人君驭下之术,首重制衡。张聿光是首辅大学士,次辅左澄是个不管事的逍遥阁老,而皇上钦点左澄的学生顾季英充任今科主考官,拜相的意思呼之欲出,大有与张聿光平分秋色之势。少冢宰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放到了张聿光的门下,黜落了他的得意门生,教他颜面扫地。或许是为了不留话柄,顾少宰把自己的座师左春卿的门生也打落了第,成了张氏门生的殉葬者。】
【本要说两句安慰的话,但还没开口,张聿光便一抬手,示意我不必说出,只好生生把话咽回了肚子里。颇具玩味地把脸扭到一边,看着树上蝉鸣声传来的地方,不出声地偷笑。再强打出严肃的神情,回过头去看着生气的张聿光。】
张公,事已至此,生气也于事无补。只是这个顾季英这回这么驳张公的面子,下次会推点阁臣的时候,恐怕是不想入阁了罢?这回宗伯学士的门生也落了第,那可是顾季英的亲座师,还这么铁面无私的,真个是当今一大狠角色。
【春风扫在庭院中的古木上,吹落了熬过了寒冬的最后几片枯叶。很快,这枝子上便要生出郁郁葱葱的新芽。那几只“聒噪”的鸣蝉,也将叫得更欢、更响。】

张聿光:
【养子盼成材,种树望成荫,可这老木未朽,新植已发,该愁的不应是我张聿光,这块天要是垮了,自有旁人先顶着。】
噢——
此话差异,尚极与老夫皆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就不必学年轻人这般较劲了。更何况廷推之事,也不是我与明静就能做得了主,顾季英的名声好,在士林中是有目皆知的。
哈哈,到底是他左阁老的弟子啊。
【一指他,再指自己。】
不似你我。
【再拍了拍其肩,即便这帽子不够,腰杆总该硬气。】
万总宪还不知礼部推的主考官人选,就是从老夫值房中过的吧。
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呀。
【这最后几个字说的可谓是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万熙敬:
【张聿光把这话掷在风中,听得人眉头一皱,语带诧异。】
这可不像慎终睚眦必报的作风。以前人家都说张阁老遇事虽远必诛,人送绰号“慎终追远”。如今位极人臣,怎么反倒忍气吞声,打不动了?
【不以张聿光的话为然,内心知道他必不会善罢甘休,说那些话就是在遮遮掩掩,不肯言明他要如何整治顾季英。往地下落叶处“呼——”吹了口气,落叶滚到了一边,把圣人后扈的正中清了个干净。】
如今的顾少宰,倒是有慎终当年的几分意气。只是锐气有余,沉稳不足;这“定静安虑得”的功夫,他还得在他的书斋里,以及这宦海里仔细地悟上几年才是。
【人事常有更替,新人总胜旧人。行将到头的日子,总归是不如年轻人前途远大。每当见到壮志凌云的新科进士,和年轻有为的官吏们躬行正道,为国办事,心里总能生出羡慕之情。】
不错,确实是年轻有为。

张聿光:
【闻万熙敬话里话外,先仰面捋须笑了三声,拊掌嗟叹。连连摆手,让其勿再说了,又退后一步拱手道。】
嗬,这又是哪张揭帖上读来的诨名,你万总宪的嘴啊,还是这么不饶人。
可即便如此,我不也该慎终在先,追远其后吗?
尚极你想,少宰先行,亦有这礼部做筏在前,成了他人眼中钉的,又何止吏部一个。老夫区区一个小卒,何必抢着当一个出头的椽子,去裹这个乱呢?
【话到此处,何须赘言,若是明白人,自然都得学会躲开。而在朝为官,能位极人臣者又有几个太笨,他万熙敬文武百官得罪遍,还能牢牢坐着他左都御史的位子,自然不会是蠢的。】
【见远处已有了一二人影,便只一言作结。】
何况,要说这朝中看他顾少宰走路太顺的,又何止张某一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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