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澄: 顾季英被推为此届春闱主考的消息不胫而走,数日之内即传满了京师,更飞入了这向来少问世事,孤高绝尘的次辅府邸。这对左澄来说本是个不算坏的消息,顾季英既为自己的门生,于名于利,多少有点沾襟连带的关系,左澄内心自然是希望顾季英能一路清贵显要,门下桃李春风,位极人臣。 然而放眼这朝局内外,没有谁会比左澄自己更清楚:这看似乖觉的顾季英,如今功名扶摇正得意,绝非一盏省油的灯。 白日点灯的左澄犹不舍放下书卷,正思量该如何借机敲打这时而机灵时而固执的徒儿,便传来了顾季英登门拜访的消息。 “啧。” 左澄双目灼灼,借书卷虚点了灯兄一下,他看见烛火被溜进的一阵风打的直摇头,满意的笑了。 “你们俩啊,一丘之貉。”
顾季英: 【在前往次辅官邸之前,我沉思了许久。】 【因此刻誉望昭彰于帝京,朝野的瞩目加诸于我左右,在公布的时刻,才更应谨慎。我同家中的管家说:近日拜访一并不见。同后宅的妻子云:若有请托至你处的,万不可理会。】 【一切极人臣的权柄,他能煌赫不能一世,也能如烹油的烈焰,将火光烧在最昼一刻,而旋即烟消云散。是往日秣兵历马、毕露的锋芒将我推上沸议的最高点,我自不容千钧一发的时刻,失却荆州。】 【站在次辅匾前,我躬着身,姿态正儿八经的、卑谦的叩府,再熟门熟路的步入宅中。】 【跨过左澄房门槛时,蜡炬正将火光烧到最顶点,连通室都照得敞亮干净。我掠一眼那蜡烛,又笑了:】 还是师相奢侈,白日读书,也要点烛。教囊萤映雪的举子情何以堪。【又喔一声】提到举子,今日廷议总裁官,还多谢师相的襄助了。 【这话说得很缓,更很亲昵。只因我深知,我摆出的所有姿态,甚或在此节点前来,均是为了,演一场戏。】
左澄: 这大明朝恐怕再难出这样一位阁老,履历端明贞方,清节无畴,纵是最擅钻营罗织的锦衣卫也只得对他避无二话。左澄总是乐呵呵的,鲜有人见过他发怒,这股淡然让他收获不少赞誉,也让他切实尝到了无为的甜头。 “理群有所不知,我近日机缘巧合,刚得了几册孤本,这书,他傲啊,他自恃当世无畴,白日昭昭之下,还妄想藏头护尾,不肯吐真。” 左澄虚着眼看向顾季英,温笑融融似刻在了眉骨里,手不释卷,一声叹。 “无奈何,为师只得白日照烛,一窥究竟。” “但这蜡烛终究是死物,为师就怕一不小心歪了斜了,将这孤本烧了去,我又怎能不心疼。” 左澄动作悠悠的,颇有几分上了年纪的架势,他自雕了闲鹤的小叶紫檀木椅上起身,朝顾季英招了招手,示意人近前。 “理群啊,你来帮老夫瞧瞧,这上头都写了什么?”
顾季英: 师相惜书,无怪天下文宗。 【我上前一步,走到他身侧。我身在翰苑多年,行走书阁之侧,也一并是惜书之人。只是他此刻言下有指,于我自能体悟分寸,便刻意笑了】 古来失佚文学,甚者三代史撰。多了去了,只许多事情,传世有传世的道理,失传有失传的由头。 【眼尾因笑而裁开笑纹,我捡起这书页,因知晓其价值,才更小心翼翼拨开,一径捻开书页,一径同他谓:】 您好风雅,爱孤本,可大明两京十三省,天下汉晋唐宋元,世人愿昭读其志的,也不过圣人钦点的四书五经,其他皮里春秋阴阳,谁几个慢慢品呢? 【翻开书页,那纸上馆阁体标准,重叠书写。阅来赏心悦目,我却倏然笑了,不置可否:】 这孤本上翻来,难道,不是一张白纸吗?
左澄: 年过岁百,左澄自诩当得阅人无数,天下万人千面,图名,图利者有之,但更多的,是财源声名皆入毂中,还怨世道多艰,歧路难行。 左澄是一向不与他们为伍的,这般伤风怜月的墨客情致实不宜出现在朝堂上,所以他第一眼相中的,并非是隽妙词藻织就的锦绣文章,而是缄默沉静,风裁端重的顾季英。 只因左澄心知他懂得暂敛锋芒,乍起乍收,亦深谙波澜不惊的表象下亟待搅动风云的一颗赤心,他不愿捅破,亦不必捅破,只是如今已然到了新岁,可叹同道相煎,好春难留,未免憾惋。 “被你顾理群沾过的,还能是白纸吗?” 说这话时,左澄依旧是一贯的平和,甚至还能从他纹丝不动的面庞上读出几分暧昧打趣的笑意。
顾季英: 【他话声方落,空气也倏忽一滞。耳侧火声炸响,高焰毕剥。】 【我没有很快打破这缄默。】 【仍躬着身,却撩起眼皮,是仰视的,又目光极凝,好整以暇地、直接地向他望去,对上他诙谐的笑眼,我唇角微下压,徐徐,抿成一条寡薄的直线。】 是么?那我顾理群手里拿的,还能是什么呢? 【因发问而递出的声极平,我缓缓直起身来,黝黑的目仍不转睛地望着他,半晌,恍然大悟。】 学生二十岁赐进士及第以来,踩的是翰苑的台阶,步的是词臣的行道。詹翰府里教过书,文华殿前讲过经筵,吏部衙门咨天下百事。白纸在学生手里,确实不能是普通的白纸。【甚或而出些许货真价实的困惑】但您是这么走的,学生也是,大明几乎所有直文渊阁的大臣,走的都是这条路。——那白纸在您手里,缘何成了孤本呢? 【这话说完,我又复而笑了。这次笑得极开,同之前的笑不同,更多是释然的、放松的,甚或毕露着勃勃的野心。】 【这是狼的笑。】 师相,您为什么不一样?
左澄: 一阵疾风将窗牖推开,午后日光乱泄,更将桌前照彻,远胜却微弱烛火。左澄一甩袖子,闲闲踱步至书房门前,微侧回身睨他。 “一条路,各人有各人的走法,你手中握着的,你自个儿看的最明白。” 左澄目光沉定,贪看一眼廊外澄碧如洗的苍穹,如此大好光景,可惜被一尾戏水游鱼搅浑,他的语气温温的,也只有素来亲近的人才知晓,这已然是心情不佳的征兆。 “我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这孤本若是无墨可着,强续新篇也失味。” 他甚至不必刻意斟酌话中局,顾季英的野心几乎是赤裸横陈在明面上,缓慢而凌厉,他与当初的自己一样,却又大不一样。 这份明晰洞察是左澄所欣赏的,甚至是曾经的左澄想做,却未做成的,他寡欲淡泊,将自己隐在柔软偏安的一团雾里,但这雾,总有一天是要拨开见日的。 会是何时呢? 左澄敛了遐思,忽而为方才的薄怒直感可笑,这道理他早就该懂的:他锢住了自己,却囚不了他人。他的心情继而疏朗开,畅快当风,难得干脆利落的撂下一句话。 “便任由你处置,你要丢了还是收,都由你。反正到底,有为师担着。”
顾季英: 【这是一种无力感。】 【我将书放回案上,对这孤本也失去了兴趣。抬目朝他望去,倏然开口:】其实我知道,选我为会试总裁的不是您,也不是首辅,甚至不是陛下,更不会是我。 【坦诚说道,甚者因这难得的坦诚而发笑。】 可我会先来拜访您。因为您是我的老师,所有人都望着我——他们会想,少冢宰的入阁之路已近在眼前,又当如何表示? 【顿了顿,挪开了望着他的目光。窗外阳光极敞亮,照在书房、花园,也照在遥远的皇极门广场,照在那些漆得五彩斑斓的白玉阶上。连口吻也飘忽不定起来。】 可我要来,因为我永远是您的学生。 【走到他身侧,阳光落在毛茸茸的发梢。】 【青年的少冢宰没有笑,只是轻声地说。】 但您知道吗,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左澄: 此时的左澄背对着顾季英,身姿笔直傲岸,如长柏青松,眼神湎在沉思之中,愈发晦暗不明起来。 顾季英说他等这一日很久了,可只有左澄知道,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是岁月催人老,懒怠久了,左澄有时也会起了枕阳酣眠的心思,但世事是不等人的。 左澄明白顾季英有未尽之言,他没有开口,只静静等着人主动剖白心迹,而他也涤清了杂思侧耳倾听,仿佛诉说心事的并非他寄予厚望的门生,而是一个知交十余载,即将誓师饯别的老友。 如有人偶然经过廊下,便可看到迎向艳阳的次辅,他正笑的朗然。
顾季英: 师相,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在怕什么。 【他没有说话,我也不愿将心志剖陈于天下。只是倏然回忆起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唱名声至金銮殿下,我也曾认真的以为,此后实现抱负,不过轻而易举。】 【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 【正午的艳阳落在青石板的阶,我迈出了朱槛。他花园里的花正开得极艳,这是一个很炽的夏。】 可我知道,官当到我们这个地步,手中无权,与死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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