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知府-谢宗琛 【令月馀雪,前夜的宿雾又添苦寒,夜幕低垂,缀繁星点点。馆阁也于如练澄江上迎微澜而招摇,泉州喜着鲛绡罗裯的舞娘尚且沉浸在欢悦之间,侬软的曲调从云顶的花榈梁传出,飘远。 【朔风卷起梁间的野尘携着衾寒的江水,再缓缓穿过座屏撩起衣袂,一丝酥麻的寒意也悄然沿袖缝溜入,激起一荡,我才想起,泉州也到了太簇周天,而众人尚且不知冷暖。 【佳肴以兰草为藉,一席美宴于隔间案上一一陈列,我拿起一块核桃酥递于钟闻献。我的师弟一身清贵,我知晓他从来不爱纸醉金迷,也知晓他在京中呆惯了,这桌上的海味他吃不惯。可我还是问明知故问。】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可是泉州有名的核桃酥,闻献怎么反而不动筷呢 【阔别数年,他几乎未曾变过,依旧拿着从前的作势。可除却相见的喜悦后,再回看此时,连最后的夷悦也荡然无存。于是我也只得一搁白玉筷,躺在紫檀木椅上,不动声色。】 这吃啊——,在北京有北京的吃法,泉州有泉州的吃法。入乡随俗嘛,就都该尝试尝试。师弟再不动筷,是怨我这做师兄的,招待不周么?
翰林学士-钟闻献 【白玉流银泄于飞甍之上,映照新雪澄澈,渐融为露,沿檐而坠。可这似更漏孤钟的最后数声寂寥也被蟑峦的寒风吹散,喉头滚一星若有如无的涩随即消弭殆尽,爇尽水沉香,抬眼便又是百兽率舞。 【京都至泉州旅程迢递,期间怀揣,除却与谢宗琛久别将逢的夷悦,亦有对首辅那道瑰意琦行的惴惴不安。 【而现在馆阁明火燃彻长夜千里,华宴缯彩,闵歌依旧。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他摆两道山河酒敬我,是佐以昔年的同门恩情。分明饕餮盛宴,分明燕舞莺啼,那似刃般的言语却偏将仕途入羹——我这才恍然,原这看似一拜一揖间的宴酣之乐,已然不过浮沉中的虚与委蛇。 【泉州知府谢宗琛,到底择以华羹。 【闻言不及思索,抬肘便执碗筷。双目一壁望向那高堂明座,面上虽笑,眸里却依旧是凉】 师兄说笑,钟某岂敢 【声色平平,话里客气,手上却不见夹菜动作。就这般端着碗筷,故作喟叹】 不过惋惜这飞筵琼觞、炊金馔玉将不复存在罢了。毕竟泉州今日的软红香土,皆以民劳积也 【顿,反诘】师兄不会不知道这市舶司一旦重开,该有多么大动干戈吧?
泉州知府-谢宗琛 【皑皑轻絮飘洒铺了金地薄薄一层。泉州很少下雪,可却在我应为故人倒屣相迎时,堆银砌玉,冷得连踏雪的征鸿,也只印鸿爪于雪泥之上,执拗的丢下两三星火,任人添把燥荻。 【南潮清越,北声函胡,两指弹出的万般音,余音未歇,而桴止响腾。虚点两指,首辅开关的消息就砸懵了京畿百官,在京城掀起了骇浪惊风,众臣纷议不休。我也当能及时目睹这烹油鼎沸的一刻,可我被圈在泉州,与上京殊方绝域。 ——钟闻献却在翰林院。 【泉州也不是不好,靠着江南水榭,能复观百川朝海万首奔涌,能登台倚阑凭望小渡桥,但不能触到上京的明月,也不能走过钟闻献信中提到的十里长街。泉州太小,我心有不甘,话也带讽】 陛下自承皇极以来,光昭显赫,播善政于四合无极,霈泽并施,泉州亦为恩赐福泽之一方,何来以民劳积一说 【我也想能与他心平气和,所以特意挑了水中之阁,想就着彻夜的笙箫侃侃而谈,可惜一如他盘中未动的糕点,渐渐冷硬。】 【可我反而笑着问他。】 闻献,你在翰苑,行在制诰房,何以质疑起圣政了呢?
翰林学士-钟闻献 【雪絮簌簌有声,斟着耳畔绕着楝花雕梁的琴瑟余音沉入心底。我唯恨此朔风雪雨难裁而今参商的相隔,只能停歌罢笑碧蛾摧。他温声字句尽做釜底所添的薪火,一时心火燎原遍野——是身在高台,心在无间。】 【莲炬兽鼎,灼烛光渐烁,刺得双目生疼,咬牙忍下喉间苦楚,唯端肘作揖,拜道】 师兄明鉴,确为‘恩泽’。隳城以求狐,灌社以索鼠,今有左大人求舶索船,使蛮夷善取华夏之文,使泉州为外族经商横行之地,呵—— 【蓦然冷嗤,捉筷搁置案上,金属掷地铿锵惹得琴筝也瑟瑟,更衬满腔滚火毕剥,溢于言表】 我看师兄在泉州呆久了,忘了先生教导何为仁政,眼里如今,怕只有左相爷的金玉良言吧! 【同窗十载春秋,师出同门,京都与泉州之疏异,我又岂不知晓他经年的有苦难言。今又横陈饕餮宴我,他枉尺直寻的一字一笑,又何尝不是如执剑相残?】 【可正如他言,我身在翰苑行在制诰房,钟闻献而今,必先为大明的肱骨,其次才为谢宗琛的师弟。】 圣政?圣政如何,钟某自不敢置喙。钟某如今只想问师兄—— 【我抬眼望他,眼中只剩下拳拳真挚】 泉州瑞雪已至,而黎庶辛碌为筹铸司舫,他们撒种了吗? 【又问】 来年谷雨惊蛰时,蛮夷倾巢而至,今岁的余粮,还够百姓自己吃吗? 【再问】 大明煌赫经船舶风行,是为宣名扬威,还是为进贡称臣?师兄—— 【我回他一个极淡的笑,笑得连并周身的涩一同入这盏山河酒】 请您作答。
泉州知府-谢宗琛 【曾几何时,我和钟闻献于白鹿书院读书时,先生也是清风朗月,他教的是琨玉秋霜,金玉其质,授的是修身齐家平天下,匡正治国。我便以此为傲,在榕树下也曾与我的师弟朗声讨论,什么是读书人该具的风骨。 【那日风拨梧桐,树声窸窣。我与他不过青年士子,白衣书生,却像拥有整个世界。 【但泉州的画舫里是听不到树声的。我于雁足灯炽中抬眼看他,也学他扶肘作揖一拜,火光焰色跳跃,难辨神色。】 闻献高鉴,师兄不敢媲美。正如先生所言,师弟从来都是南金东箭,腹有雄才大略。可师兄也清楚,这如今的大明谁才是朝堂的辅拂股肱!【高声】相爷贵极人臣,是我大明的虎体鹓班。相爷之金玉良言,哪一点不能听?缘何不能听 【可泉州实在太远了,远的我眼看着钟闻献扶摇直上进了翰林成了词臣,眼看着他青云得意当直制诰。师出同门,我既为师兄也应能有壮士执鞭,能高庙陈力就列,能挞百僚执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有些话他翰林说得,我知府却说不得。 【舞娘又换得一首秾丽温软的曲,随着海月升平一同将泉州的华灯璀璨推到了顶点,我便于这声色犬马中,不动声色。】 新帝登基,我朝国库空,如若不改则殃及百姓,家无成型之具,缸无隔夜之米,鼠因断粮绝迹,犬因家贫而眠,如此便是闻献所愿吗 【顿,再次反问】 更何况,古往今来哪一次改弦更张能不费一兵一卒,想与名更始又不想大动干戈,闻献若连这等道理都不懂,所读经书是到狗肚子里去了
翰林学士-钟闻献 【寒月天凛冽呼啸的风声惊过回廊,碧娥葱指拨弦于此一刹骤顿,挑起我本激荡的呼吸瞬时泄了怒气。独余愤懑怒叱后尚未平息的余火于阖殿缄默中渐次褪散,思绪在这恍惚中与窗外飞絮连成一线,牵引岁月溯游,回至十年前。 【那是我入学执经的第一年:彼时谢宗琛还是个古灵精怪的角髻少年。我因醉心朗诵诗文而误用膳的时辰,是他领着我自白鹿书院南苑的古径偷偷潜入后厨。那一夜有烤着孜然的羊腿,陈年醇香的梅子酒,漫天远星映入孩提明眸,相视而笑的四目照彻永年。 【可总有些自厝同异是羊腿与梅子酒无法告慰的。 【不知是山河酒弥香绵延,还是目里本就无故湿润。我望着二人对拜持平的双臂,兖服所锈的飞鹤在明灯下熠熠生辉,竟也刺得视线朦胧】 虎体鹓班,好一个虎体鹓班——依师兄之言,朝中保我朝经文精髓之臣皆为乱臣贼子,欲治中州太平无恙之臣则俱是孟浪谀佞了吗 【许因三诘脱口,此时出声略显沙哑。抑嗓沉沉一咳,续道铿锵】 相爷砭清激浊,诚已不复先生教导的重众寡权,度长絜大。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治。敢问师兄相爷这刚愎自用悖逆狷狂——哪一点可听,又缘何能听 【我深知他已厌倦泉州穷僻的无风无雨,谢宗琛素来为先生所赞,他岂能不向往京都诡谲的风云。可皇城千里如卧虎盘踞在云雨之间,我已无法窥探其獠牙青面何如,亦难知其深浅。唯愿的不过一个河清海晏,如今与他对峙,我害的便是这青云的怕。 【什么修身齐家匡正治国,到头来,还不是逢迎銮殿的掌中之物? 【我将臂膀松弛放下,思忖良久,终是拿起银箸,夹一块泉州闻名遐迩的核桃酥。我已不愿与他相向而视,只敛睫望席,平平】 既国库空虚,何来一兵一卒?既民生凋敝,何贡船舶航行?师兄,钟某满腹空空是毫无笔墨,但钟某知道,这比读到相爷的肚子里去,要好得多。 泉州知府-谢宗琛 【谡谡的风吹皱了一池衾寒水,跋扈的挑起竭力掩藏的忿然,便让携掷地有声的千重虺横陈在案。于是剑拔弩张,几度之间,一触即发。 【我拍案而起,瞋目切齿,是为我那道不清说不明的不甘,也是为的他的大放厥词。】钟闻献!我告诉你什么才是悖逆狷狂! 张相乃丹陛汇集天下英才而得以钦点的内阁首辅,阀阅之盛,进能措置裕如,退能尺蠖求伸,有张有弛,你却在此破口大骂其为佞妄,即是藐视皇恩,是悖逆狷狂! 【字挟风雪。】 你身为翰林学士,内阁的一员,能称首辅一句中堂,亦能称一句座师,就当谋其政,不可僭越,你说相爷刚愎自用,即是忘恩负义,令人寒心——【疾声】你这才是悖逆狷狂 【我也听说过许多关于翰林院敢于直言进谏,甚至死谏的事,不曾想第一回所见,竟是从我师弟身上。但这不是我愿见的。】 你口口声声民生凋敝,为民所请,实则就是固守自封,生怕坏了你那几石的俸禄 【而在地方,州知从来都是任仍拿捏,刀俎鱼肉,可钟闻献出自翰林,是内阁的储望之所,从来都是受圣上的耳提面命,又怎么会懂什么叫圆木警枕,朝乾夕惕。一如他在上京待久了,只听得懂官话的流畅明快,却再听不懂闽声的缠绵柔婉。 【话落我缓缓坐回方才的位置,敛去怒音,劝他】 开市舶司收关税可盈国库,大明如今举步维艰,左右都是春冰虎尾,不如兵行险招,以求破此死局。而你我既为一榫一卯就当恪尽职守,不该擅自妄动。方可让掌棋人游刃有余,而不是大厦将倾,还在安于故俗,溺于旧闻。【再劝】即便你有不满,也万不该以己身碍了这开关的新风
翰林学士-钟闻献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剂突出刀枪鸣。琴声裂帛般断弦乍停,原是琵琶娘也被这平地一声怒吼吓得抱琴而愣,及他音讫周遭寂静,唯闻雪夜朔风愈发嚣张,似要助长我与他之间的焰气—— 【可我心中的焰火已悄然熄灭,他话语间对张首辅的夸耀盛赞,对仁政视而不见将激进之举奉为上策的决然,已然如倾盆而至的一场刺骨冬雨,浇灭心中那最后一点希冀。直至再出声时,我的语调已如无关己事般平稳,唯二字,是一字一顿道】 荒、唐 【深吸一口气,续言】钟某不知,张中堂竟已登峰造极——无论是自加九锡之能,还是赐师兄鷞鸠翥发之誉。但钟某确乎想知道,张座师又予了师兄几石利禄,好教师兄舌灿莲花,使你如此盛赞 【话中讥讽,是嘲他鸢飞戾天,但又何尝不是自嘲,嘲我事已至此,仍欲自损一千敌伤八百得苦口相劝】 钟某惧的,何曾是师兄口中的将倾广夏千万间?师兄与我同窗十载春秋,拜学的是同门儒学经典,今唤我一声‘闻献’,竟还口出这般…不啻荒唐。实是令钟某…如堕五里雾中 【谢宗琛忘了,他忘却了白鹿书院山间与云雾出岫的朗朗书声,忘却了先生轻捻鬓须时声声的谆谆教诲,他亦忘了在星垂之下烤全羊与梅子酒的阵阵飘香—— 他只记得自己是泉州知府,而我,他的师弟钟闻献,却是今翰林学士,所居,是白玉之京。 【我置于这浮沉繁华的歌舞中,也快忘了,这本是个岁蔽寒凶的凛冬。 【随着他周身跌坐回位,我心中也似有巨石遭列缺霹雳,杂糅着千万般难明的意味碎落满地,滚至尘埃之下,再不见任何期许】 谢宗琛。【我唤他姓名,目光犹落在案上琳琅间,声却极轻】你告诉我,你心里没有的只是泉州,还是没有了这四合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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