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安定坊、晏南坊】【朱敬珅、蒋渔】“穷”途“匕”现

谢良糖 · 发表于 2023-6-8 13:31:04| 字数 5,634

本帖最后由谢良糖于 2023-6-9 21:56 编辑

朱敬珅
十二月二十一  安定坊巳时
十六事后，长兴伯府生闹了一夜，得幸年尾将至，内廷府邸诸仆行走，钱薄谷籍均需翻治，琐事繁多叫长兴伯不得不按下此事，恨恨地指着长子骂：“你竟让府外的浪荡子羁留住心神了！好话歹话、我算是说尽了，与你娘当做是白养你二十五年，往后再不必回府来。”说完又道，“你今夜就收拾出去，且看你一人能在外面混出什么名堂。”长兴伯夫人及世子夫人央求许久仍不能使长兴伯消气，内廷仆从一来，长兴伯便吩咐人撵世子出府，诸事吩咐妥当后，方携人去当差。
阿吉怀里仍抱着两只汀水鸭，就这么一道被撵出了长兴伯府。主仆二人身上搜不出半分铜钱来，干脆寻了个打铁匠的铺面，叫人开了半扇门，就这么席地坐着吃鸭肉。一夜好熬，次日往友人处打打秋风，厚着脸皮也能再熬一夜，如此这般至廿一日时，赏梅宴、雪日夜谈宴、凿冰鱼夜话友宴……能想的宴席都叫人组了一轮，哪里能叫挚友生生陪着熬五六日，只能友辞宴散，又回到打铁匠铺面前靠着。
恰巧今日见着了一辆长兴伯府的车驾驰而过，硬拦下来才知道是朱敬则与朱倩，便大笑道：“去何处买卖物什？一道。”说完便翻身上了后面的马车，阿吉抢着人缰绳，也在车架上混了半个位置落坐。入马车后，二话不说就让嫡亲的妹妹拿出银两来，此后又喝斥敬则也给。两人如何言语一概不理，只说“兄长为先”的话压着他们，或是举了拳头威胁，哪怕是妹妹也没留手。如此这般后，弟、妹二人自然各有一番恼怒憎恶，伺候他俩的下人便探出头去说要直接打马回长兴伯府。马头一转，车里颠簸一阵后，果真见驾马的伙计要转头回府了，当下匆匆就跳下了车，与阿吉入了巷口，马车不得行进，只能拐头往长兴伯府回去。
这回面上冷笑还在，却冷不丁撞上一人，当下就要抬脚踹过去时，却见她甚是眼熟，这才收了要打人的样子。抬手扫了一下肩头处，道：“此处竟也能见到你，上回赏你的银子应是还有剩余？”

蒋渔
十二月二十一  安定坊巳时
“哎呦”一路上总着近日的账簿，冷不防撞了人身上，后退两步定睛一看，像是前些时日见过的，只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听他开口赏银，方想起他是那日的世子，只匆匆几眼，今日他糙着头发，又没带侍从，不复之前风光排场，乃至气质判若两人，故而认不出，可他这记性倒是不错。
听问银钱，揣度几度不知何意，是怪罪之前没有交还还是想要问责些什么，沉吟一度。向下扫一眼，自袖中抽出叠得整齐却因清洗几度而发黄犯卷的丝帕，展开又叠了三叠，递给一旁侯着，同样不够精神干净的阿吉。
退开一步，温顺低头道，“这位公子的鞋履有些灰迹，小可帕上有草木烬，烦请小哥替公子擦拭一下吧。”
再退几步，方施揖礼抬头道，“小可偏村小民，平素做米炭生意，幸会公子。方言及银钱，若能有绵薄之助，实乃小可之幸事。小可无知，不曾识得公子，敢问府上何处？银钱几何？还请公子告知小人”约略一顿“方好明目禀账。”
将手揣进袖子里，抱臂思量须臾，“公子有何烦忧？小可虽不才，也愿能为公子排忧解难。”

朱敬珅
十二月二十一  安定坊巳时
阿吉蹲在身前伺候，听面前的人说完后，才道：“上回的笋肉。”说完此句后，又想到此身暂无长兴伯府托底，今日是逮不着方翁作厨了，无奈闭了闭眼，而后才朝人说：“就你那店家作厨吧。”至于后丘蒋氏所问的其他，一概未答，权当是用回先前的银两罢了。吩咐完这两句话，便提步往巷子里去。阿吉将她丝帕掷回，一边随着走，一边还回过身说：“入夜前必至，你们可得伺候妥当，若有上房，先留两间！”

蒋渔
十二月二十一安定坊巳时
见他直接点破，呵呵一笑，也不继续装作不认识。昔日挥呵来去，今日风尘陋巷，余光一眇，难为他今天情绪稳定。先是鞋履染渍，又是对先前之问避而不答，何况又只上次一小厮侍奉，一来二去便有了思量。至于作厨二句，略一思量，拱手不应。见小厮抛丝帕，闪身一避，任它落地上。拱手开口道，“承蒙公子照应，想来店家是乐意之至。只渔是外人，拿不得店家的意思，以应承公子，又难代表公子在店家面前说上话。空口白牙不成，总得有个信物方才妥当。”
他香囊上针脚极为细密，用的三回一勾织结的线法，缎面上压了道黑边，又发了道白芽，似是京城时兴的西域纹样。三脚有缀珠子，细密的米珠串翡翠的圆珠，中间流下一绺子细密的流苏随着步伐曳荡。

朱敬珅
十二月二十一  安定坊巳时
回过头，先是看见落在地上的丝帕，再将视线放在阿吉脸上，阿吉忙往后退了小半步，摆手辩解：“她接都不接，奴是这般给的。”并着做了个抛掷的动作。也未曾答阿吉的话，反倒朝后丘蒋氏面前走了两步，问她：“我这幅样子，难道看着像是能与你讲江湖道义、言必有据的人？”

蒋渔
十二月二十一安定坊巳时
饶是对先前相见所为有映像，他面不改色地问出自己不像言必有据之人时，还是有被下限惊到。
前问如何和店家那边定下，却问人可是言必有据而不提店家之事。若我答无据，一则是看轻了他，二则是如此一来便在店家那边难办。是以不为所动，开腔作听不懂话中言外之意的形状，“是啊”任由他拉进两人距离，“渔眼中，公子是能与我讲江湖道义，言必有据之人。”
“渔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抬头迎上他目光，“公子往来其中，游刃有余，”语调些微带了些调笑，目光扫过他鞋履，及沾染酒渍又匆匆清洗留下痕迹的衣角，拱手弯腰“定然是讲江湖道义，言必有据的。”

朱敬珅
十二月二十一  安定坊巳时
“你所说的，确实不算谬论。”抬手按在她拱手作礼的指节上，未曾搓摸，仅平平盖在上面，“入夜前，使店家备好笋肉饭食，菜肉几多，由你出账。再使店家留两间上房，备好热水炭火。”冷笑了一声，松开手揣到袖内，“这话你可当作不知，也可不与店家说，只看我入夜前去是不去，去了若一事未成，再看我追不追究。届时我行事如何，你更可以再仔细看看！”

蒋渔
十二月二十一安定坊酉时
微微轻叹，事已至此，能说的已经说完了，再纠缠下去惹他发怒反是祸事。纵后面银钱收不回来，也非眼下力之能及，抬头望天，这哑巴亏该吃还是要吃的。
他手温热细滑，相比下我的粗硬冷糙，心中升起莫名的愤懑却不是冲着他，低眸狠狠剜了眼他腰上的香囊，又移开目光，轻声，“喏。”

近了年下，家家户户市五谷六畜关起门热热闹闹置办起来，一路顺晏南坊两旁都挂起了灯笼。北风下红影斑驳，又不到放鞭炮的时候，是以冷冷清清。“渔丫头，年节下了，你且歇上一歇。”刘述是刘老汉的三子，前年谷雨上置了宅。“老爹近来可好？”刘述将买炭的一吊钱递来，“屋里年下不劳作，眼下是祁婶子在照料，刘翁还是常年的上臂发痛，按上次大夫给的方子抓了药。”刘述听罢默叹，又拜托照料云云。依后丘习俗，将两颗年红蛋放在蒋渔手心。
一手拎酒一手握温热的红蛋，进门堂时见人已在上落座。店家招呼来去的伙计将饭食布上桌子。轻轻将提着的酒钵放在桌角，抬步往后厨帮忙时，脚步一顿，回头将一只红蛋放在不显眼的地方，向座上作揖，“公子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朱敬珅
十二月二十一  晏南坊酉时
抬手，又按下。
原是要阿吉将酒撤走的，此刻却也无从捡选，仍在犹豫间，听见后丘蒋氏的拜词，先是有些愕然，后又有自嘲一笑：“怎么？廿一就与我拜了个早年？”拾箸夹了笋肉各一，嚼入口中后，又将筷子置在碟上，朝后丘蒋氏招了下手，让她一道坐在左侧。

蒋渔
十二月二十一晏南坊酉时
一回生二回熟，尤其在自己熟悉的低矮小店中，眼前人现下也不完全是高高在上的主儿。“相识一场，初一到十五府上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哪有小可拜年的份儿。”边说整理衣襟坐在左侧桌边，接过跑堂伙计递来的碗筷杯盏，提起酒钵倒酒到注子里，在温碗中使滚水烫了一道，自顾自填到羽觞里。一口喝净，舒服的暖意从喉头灌入腹中。弯下腰将桌底的炭盆向两人脚下拢了拢，将手伸到桌下烤火。搓搓转暖的双手，又向觞中填满了酒，双手端起酒觞准备敬人，才发觉甚至不知道面前人姓甚名谁，放下酒盏“渔还不知公子姓名。”

朱敬珅
十二月二十一  晏南坊酉时
“你我现下看着，是平起平坐。”与她碰杯后小酌一口，尝过味了才昂头饮尽，不敢细嚼，又用了两夹菜，甚至还使阿吉上前给后丘蒋氏再斟了满杯酒，这才将话头接着往下说：“但你难道真敢说与我平起平坐了吗，见面行礼，你只管呼喊大人、世子，难道你敢直呼我姓名！”指躬身在一旁伺候的阿吉，“你说，你姓名几何。”阿吉便答朱忠吉。“我姓名几何？”阿吉忙退步摆手说自己不配口呼主人姓名，于是转头看向后丘蒋氏，面上有些许调侃的形容，问她：“那你呢？”

指：阿吉说他不配喊世子的姓名，你自认为自己能知道世子姓名吗

蒋渔
十二月二十一晏南坊酉时
自汉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人便似五谷六畜般分了等级编了样类，在条条框框的栏圈中狗彘一样乖驯，自己领了命便认了手中的命，心甘情愿地饿死在沟渠里，战死在黄沙里。普天之下皆是爹生娘养的肉身，被铁器划伤会痛，没有饭吃会饿，剥去一身衣裳谁又和谁不同。凭什么让旁人受冻挨饿，淌血殒命，自己高坐玉堂，钟鸣鼎食。周礼从来是对莽民的愚弄，自上位者精心编造出来就饱藏了阴险的用心。握着酒觞的骨节紧了紧，微晃的酒液映出紧锁的眉目。
放下酒盏低头扶额笑起来，乃至笑得肩一抖一抖地耸动，带着桌子和菜肴抖晃“世、子”认真地发出两个音，“天下世子何其之多，我怎知唤的是东家世子还是西家世子，天上世子还是地下世子，况且今日是世子，明日还是世子吗？再后日连伯府都不在了，又何处寻去，如何称呼？”
从腰间抽出洗干净的丝帕，提起酒钵擦拭，“倒是酒钵可以这么称呼。管他方圆胖瘦，我只叫酒钵，今日这个打碎了，明日再买一个还叫酒钵。”放下酒钵，将丝帕别回腰间。
松了口风，“我所以询问名讳，乃是敬重公子，今日称某某，明日称某某，高管显贵是某某，流落街头还是某某。”打量阿吉一眼，“旁人难度，可公子不必在我面前要他给我打样。”

朱敬珅
十二月二十一  晏南坊酉时
“你、与他。”分别指了他们（渔和吉）两人，“有什么分别？你无非是自认为得了我青眼，或是觉得我走到晏南坊，便成了如同你们一般的凡夫俗子，需五谷杂粮，也畏冷怕冻。”说到这，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笑意，屈指往桌上叩了两声，“这样，店家来！”阿吉便匆匆去寻了店家上前，店家问吩咐如何，“上五样荤食，得上好的五花，肉不得少于三两。再上三样素食，需鲜嫩着拿去大油烈火锅里滚。至于银钱”转而倾身上前看向后丘蒋氏，手肘自然而然撑在了桌上，饶有笑意地盯着她说，“先赊着，账记在长兴伯府名下，开春后再去讨要。”
店家当即便不能言语了，年尾正是用钱的时候，若赊了这一笔，如何过年尚不得知，但却万万没有开春讨账的道理，两相一计，便是要赊到明年年中了，届时再有别的说法，此账哪里还能讨回？更何况酉时三刻的日子，哪处屠夫也不会留三两五花候着，更别说寒天雪地，哪里又能寻到三样鲜嫩又可大油烈火里滚的菜。

注：不做谜语人，大概意思就是，世子根本不缺你的敬重，以及流落街头的世子一样可以拿别的事为难你。但是这回不拿阿吉打样，拿店家打样，顺便戏弄你打发时间。

蒋渔
十二月二十一晏南坊酉时
店家听到支使，瞪大了眼，张嘴支吾“这……小人……大人……”
“店家，”头也不抬地叫住一旁猫腰抹汗的店家，自嘲方才何必留那人情面，抬眼向店家，认真交代道“我要十斤精肉，细细切作臊子。再要十斤肥肉，细细切作臊子。还要十斤寸金软骨，也给我细细切作臊子。同这位公子(点的东西)，”下巴向那人一扬，“一道带来。”
“与他不同”歪头些许得意，手伸进袖子里摸索，可棉袄中摸索一气也没摸到，神情疑惑，解开腰带哗啦哗啦脱掉外罩的棉衣，抖了两抖，叮当，一阵脆响，一串铜钱掉在地上。弯腰拾起铜钱，捏着绳子递到店家面前，“我现在就能付钱。”
店家有些愕然地抬头望蒋渔一眼，接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应付说这就按两位的吩咐去办。随即招呼伙计拿火把的拿火把，扛棒槌的扛棒槌，“且慢”叫住正出门的店家，“火把棒槌赶得走豺狼，赶不走泼皮。”弯腰从左侧绑腿中抽出一把通体乌黑的短刀，连鞘抛给店家。
伙计这才继续忙忙碌碌起来，走前怕烧灯油，熄了堂中几台灯盏，室内顿时更为昏暗。熙熙攘攘一群人挤挤挨挨从前面出去，到底是去买肉还是熄了火把从后门进来，亦或是直接回家睡觉去，也不可知了。
起身推开木窗，冷风灌入，堂中月光这下才显出来，二十正值由望至晦，大半个下弦月孤孤单单挂在天上。回身拾起棉衣，慢慢悠悠穿起，将腰带扎得紧实。长舒一口气，揽过酒钵举罐对口饮了一大口，又把炭盆拢到自己脚下，嘿嘿一笑，“公子不畏冷，不怕冻。小可怕，让公子见笑了。”抬筷夹了一夹笋肉一嚼，“好冰哦，”借月光将盘端起，搁在盖了罩网的炭盆上，金黄黄的油被烤得滋滋响，肉香和笋香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那人的那天。右手提筷美美夹了一满筷的显眼好看的肉和笋，吃了一大口。这才满足地抬眼，“公子莫急着行路，夜半有豺狼，公子只有两人，怕是不方便，不如就留宿一晚吧。且喝酒吃菜。”说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再赏赏月。”

朱敬珅
十二月二十一  晏南坊酉时
自“泼皮一句”后，腰身往后一靠，脸色便阴沉许多。阿吉咬着牙就要上前去喝斥，堪堪喊出“你个……”两字，就抬手将他（指阿吉）拦下，此时反倒笑出一声来，这声笑也有意思，似是嗤气，又如嘲弄，但到底将阿吉拦住了，自己看着后丘蒋氏手里抽出的短刀，乌铁明晃晃的亮出来，非是予店家杀狼，确是拿来呵斥“泼皮”的啊。
因着这一层，便斜身靠在圈椅里，由得后丘蒋氏的耍脾气。启窗夺食，炙烤油兹，皆如数容她行动，直至后丘蒋氏的一声嗤笑后，陡然起身，两步，瞬时就将她面前的炭火烤肉、酒碗桌椅一概踢翻，火星子四下乱散，店里头伙计一起注目到两人身上。摔碎的瓷片和倾倒的木椅碾压交错，除此之外竟再无旁的声响。
“来，此月当赏！”将脚下半个酒壶大力踢开，恰好叫倾倒翘起的木椅脚拦下，余下的酒水散落一地。正要往（蒋渔方向）前去时，一年岁稍大的伙计忙上前来拦着，阿吉与他掰扯在一起，那伙计忙大喊，上房的热水都备好了，迟些酒肉都送上去，又喊其余伙计快来收拾，劝说火星子不能这么放着烧，让贵人先回房歇息。此时仍死死看着后丘蒋氏，眉目都硬挺着，只有脖颈上的青筋在微微跳动，甚至于在伙计劝话后，还能倾身上前，偏头问她一句：“赏月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