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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致 乾元十年七月十一 梨北阁 ［五皇子、六皇子的百日宴即在明日。榻边松散垂着秋香色帷帐，冯秀女侧坐其中，点检平铺在床上的主仆二人为宴会准备的一应贺礼：用物如几条绦子、汗巾、围涎，都是男孩惯用的靛蓝石青一系；零丁耍玩小物如竹哨、摇鼓、骨骰，不一而足。女工犹能自给，因自家在祥云宫尚且支绌，便只尽力全了几样，形容虽简洁，仍一式双份、凑足整盘。冯秀女拿起两只绒线钩织的衔蝉，那狸儿或蹲或卧、憨态可掬，皆睁着一对儿黑黝黝的眼珠仰望，模样乖善讨好，不由温声笑问］手艺真好，这是你自个儿攒了添上的？ ［沉湘含笑应声，大大方方认了下来。冯秀女对那绒狸颇为爱不释手，捏在手中把玩半晌，仍不肯放松，许久才摆在床头，坐回镜台前理着头发］风头浪尖，非显身之处。过犹不及，便先将那两只狸儿留下吧。 ［此番态度早在方才的几息沉默中便隐隐有所昭示，是以当下如此吩咐，沉湘并不觉得意外，一壁接过宝梳、动作轻柔地为冯氏篦发，目光却始终不肯望及描金葵纹方铜镜中冯秀女清丽素净的面容，半是顽笑］外头皆传陛下欲立储君，便要在这二位中间。小主早结善缘，事到关头，多少有份香火情可看。 ［五、六皇子尚在襁褓之中，她一介无名秀女，何以指望他们供上一柱香火？这话由沉湘信口诌来，更是匪夷所思、无根无由，颦笑间轻骂一句］胡扯甚么。听风信风，妄言揣测皇家，当真大胆。［往昔椒帷帐内闲谈，对话内容向来荒诞散漫，偶有冒犯，冯秀女亦不曾多加束缚，沉湘便轻松笑道］是您太谨慎了，两只绒偶而已，哪里会招人眼球呢？［始才自话中听出几分玄音。镜中冯氏仍不怫怒，神情未变、只笑问］我可不信。旁的寻常用玩便罢，多上这两只巧物，如何不引人注目？［沉湘耳廓微动，先为夸赞而舒缓些许，后话因心底早有盘算、从善如流答道］怎会呢？就算给旁人瞧见，也只会夸赞小主细心周到，心灵手巧。若在此事上深较，未免有失小气，哪里会想到别处去？ ［乍听这话，冯秀女才算彻底耷下眉目，口吻冷静极了］你既想到旁人，便不是随手为之，而是别有深意了。我不愿送出这份礼物，正是为这份主动的心意忧虑——你已下定决心，不顾我意愿，存心推我入局了么？ ［沉湘心中剧震，既没想到暗劝不成、反教冯氏犯了真怒，也未曾想揭露时竟如此直白坦荡、毫不容情，手里动作顿歇，强恃镇定道］奴婢从未做此想法……不过一点心意，您若不愿，留下便是了，奴婢怎敢……［镜前人却蓦然回过身来。沉湘唇瓣一颤，纵再有心推辞狡辩，字音却梗在喉间，不由连连摇头。冯秀女转身回顾，却不曾出声苛责，只端端静静凝望，直看着她脸色青白，焦急狼狈、几欲落下泪来，才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我知你着急什么，入宫半年悄无声息，难得觅见良机，总忍不住试上一试。然而应是份内的礼物，我亦有所准备，不曾轻慢一分，即便比不上宝物珍贵，仍足以称赞一句用心。至此便能令所有人满意，不需多一只猫儿来添色。［适才缓缓柔下语气］你一心替我盘算，理应值当感谢。可我父兄才华满腹、皆在朝中效力，不必由我闻名显达；家中有良田百顷、藏书千卷，不需由我饱食暖衣。纵无华衣美饰，爱好尚可自娱。当初入侍宫中，也无非为了结父母牵挂、寻一蔽身之所罢了。我入宫本就是为这么过日子的，况且将来不论三年、五年，总有上进的一日。何故舍却清闲，往混水里趟一遭呢？［力度旋即一松，只将双手交叠膝上，回身迎对铜镜，去看鉴中身后人模糊的面容，以缓慢温和的口吻］我知你生性聪敏，灵活机变，又志向远大，非池中之鲤，恐怕与我所求相悖，却也没有拘束你一同平庸寻常的意思。你于我助益良多，来日若有了更好的前程可奔，我也当助你一臂之力。唯独可惜运不逢时，被分入祥云宫内，配了这样一个主子做搭伙。往后尚有前路漫漫，只好委屈你耐心忍性、帮衬着我…… ［此息话止，沉湘已然满面湿润，眼窝酸胀难当，仍倔强地紧咬牙关，死死不肯松口。却再坚撑不住，往后跌坐在椅上，更无力顾及一直拧在手中的篦梳仓皇坠落锦毯。画外虽说是跌，仍先用胳膊支住两把，再无声无息地瘫陷进去。经年养成的噤言慎行的习惯，已成了刻在她身体的一部分，不必再经一道思考。即便此时悲痛难抑，也只有近乎于无的微弱抽噎。几时哭至兴头，不顾涕泪交杂，均一把袖囫囵抹了，才忽被一声突兀的笑给惊醒。］ ［沉湘猛一清醒回神，先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怎么就敢哭在主子面前了呢？抬头却见冯秀女不知何时离镜台而来，就坐在跟前，将净帕塞进她怀里，仍是那副温和带笑的面容，却难得透露些许生动的无奈］哭的像只脏猫儿一样，浑像受了多大的委屈，谁还记得我是苦主呢？ ［此时此刻，沉湘只觉那笑容格外刺目，埋头兼捂着袖子帕子狠狠哭了一阵儿，直哭到头脑发晕，才撂下已被揉搓地不成样子的袍袖。她想不通那时的自己到底有什么仰仗，神志又已迷失到何等地步，才敢摆出一套大家小姐才能拥有的矫揉脾气，无限委屈、置气般道］我是为你……［冯秀女也不反驳，声色低柔］我知道，你是为我。 ［泪水再度模糊了视线，她留下今日最后一声哀切的呜咽，深深垂首闭目，将头抵在身侧那人的肩膀。水珠沿着两腮默默淌下，泅湿了一片衣襟。这夜昏睡之前，心里唯有一阵声音反复回响：你知道……你不知道……］ | 
发表于 2023-8-30 16:16:52
发表于 2023-8-31 08:58: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