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致
乾元十年四月初十
丧钟声响彻长街之时，沉湘正为冯秀女洗盏沏茶。伴随着声声浑远而厚重的沉音，梨北阁内也随之弥漫起一股肃穆的氛围。沉湘在心里默默数着钟鸣，待几息钟声响罢，奉茶时刻意压低声色禀言：应当是贤妃娘娘。冯秀女只是一声不吭地接过茶盏，缓缓点头应了。尽管这样简单的动作，沉湘仍能很快会意、屈身告退出门。
依照宫中旧例，丧钟响后，丧讯也即将传递至宫院各处。果然不出半刻，便有祥云宫的掌事来梨阁报丧，身后缀着一队捧着托盘的宫人，依次叩开东、西、北阁的屋内，站在院中宣布：贤妃薨逝，圣旨于宸仪宫停灵七日，允众妃前往拜祭。稍后要将各屋颜色鲜艳的装饰撤去，七七之内不许操办行宴，以示哀痛。其后便有宫人送上供给替换的守制物什，分由各阁悉数领去。
彼时冯秀女已然换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银青色刺绣苏罗对襟长衫，首饰也尽数除尽，只剩下两支镶银长簪固髻，鬓边斜着一枚素绒绢花，倚在窗边谛闻经过，神情俨然颇为郑重。此副情容落入掌事眼中，面上应时浮现几缕隐约的满意之色。这些秀女也算经她的手入得宫来，其中冯秀女容色上佳，性情又极随和、细腻妥帖，平日里出手大方，入侍几月即在祥云宫人口中攒下了一份好名声，算是本届分外出色的人物了。寻常放物之时，也常存几分亲近的意思，凡梨北阁有所要求，总在睁闭间松手抬过，趁此时机便凑到窗前来问好：“为着操办行丧，宫里恐怕要忙上一阵。小主不如闭门抄上两卷佛经，既省得给那些毛糙人冲撞，来日烧在灵前，也显出送别娘娘的心意，只当是桩积福的善事了。”
两厢虽未明言，隔着一扇双交四椀菱窗，冯秀女听见这番指教，竟也参透了此番话外的未解之音，端肃的面庞渐渐变得柔和，温言恳切：“多谢姑姑指点。贤妃娘娘猝然辞世，我等伤心之余，亦忧心宫中规矩，倘若行差踏错，恐怕失了脸面，所幸有您为倚仗。近日风急，平日操劳琐事之余，姑姑也要爱惜身体。”
即便心知肚明此话中恐怕有八分假意，主子既肯屈下身段儿，掌事无不受用之理。然而眼下境况十万火急，委实不容她多待片刻，只好匆匆喝尽沉湘递来的一碗茶水，告辞往其他院子里去。
沉湘领完午膳进屋时，冯秀女正低眉徐搅着盛在脱胎青釉缠枝莲纹小碗中的杏仁乳。这也是她自小到大养成的一桩习惯，每逢晚膳之前，定先进用一碗，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挪到午时。沉湘也曾暗自猜测过，冯秀女通身莹白赛雪的肌肤，是否正因这种特殊的习性养成。她身上的衣饰虽简朴，举止却闲雅有矩，反而衬出一股脱俗的端庄与清丽。沉湘自小长在宫中，也曾见过不少美人风姿，远至永平、天启年间，近如本朝苏、源二妃，即便颜色各不相同，若加上通身气度，以其私人之见，冯氏足以占据一席。一壁如此想着，赞叹时便多了几分真情实感：“小主真美，将来扮上华衣浓妆，不知将有多美。”一壁将盛在红漆食盒里的素膳依次布案。
实则早在入宫的第一日，冯氏之美便已洋洋可观、无风自溢。此色非高洁若冰山玉瑱、亦非艳灼如桃李棠棣，更像养在清居雅室中的一瓮月昙，清姿秀逸、风流隽雅，却容光内蕴、望之可亲。冯秀女不经意间受此褒扬，只微微一笑，仍很镇定地拾箸夹菜：“我欲往宸仪宫行拜祭，晚间人少清静，应当不会叨扰其他，午后替我准备些奠仪罢。”沉湘稍有一怔，转瞬便依言应下，临退前追问一句：“掌事那处可要通报一声？”因见冯秀女轻轻摇首。此后不复多加赘言，自退去规办筹备。
往宸仪宫祭奠的一路，冯秀女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沉湘一手搀着神不守舍的秀女主子，另一只手提着宫灯，仔仔细细地为她引路。
冯致对贤妃的第一份印象，并非源自祥云宫内高挂中堂、供秀女识认的精致画像，而自年幼时祖母的口中。彼时李乐府誉满天下，弟子司徒氏也因先帝‘阳春白雪’的赞誉声名鹊起。祖母偶然风闻此事，一壁爱怜地为膝下孙女绾着丱发，浅浅感慨道：“时运皆命也。如她这般际遇顺遂、运数非凡，是多少女子求也求不来的。”此后虽不曾言深，荣寿阁的琴音却接连响了整月，十诸曲目当中，又数《阳春》《白雪》弹得最多。教导如意之时，更予司徒氏几多褒扬，称赞其‘有大胥之才，意气高坚’；逾年却听闻婕妤去官入宫。祖母当面未置可否，尔后一旬，却时时能闻短吁长叹；等到敕封贤妃的消息传来，冯府却高扬白幡、此番事也再无人留心顾及了。
直至经年后冯致恍然回顾，才发觉那些祖母不曾吐露的言语当中，曾埋藏过多少的期盼与艳羡。而今时易事移，斯人已逝，孙女业已长成，重蹈司徒乐府之旧路，步入宫闱。祖母若泉下有知，会为孙女欣喜抑或叹息呢？
此去一程，愿为祖母圆平生一憾事，将这场阳春白雪的故梦，深深镌刻于有关乾元十年的记忆当中。而后为女乐司徒氏敬上一炷魂香，祝祷其魂途坦荡：嗟尔士女，辞当永叹。日月逝矣，惜尔华繁。
春日的夜晚仍旧很凉，穿堂风将地砖上最后一缕热度席卷，掠过灵旌白幔，寒意密密渗进鞋底。两侧夹排莲灯齐燃，照映堂内似白曛一般，更有一种介于昏黄与寡灰间惨淡的苍青色，点缀在围跪于灵幔下守灵宫女的眼睑。冯秀女甫一踏进殿内，帘后众人便勉力支起残存的气力，哀哀戚戚地伏地恸哭起来，声音传进无论哭或听的人耳中，都仿佛即在顷刻间断气晕厥。一阵冷风乘入殿时洞开的槅扇闯进屋室，满殿安详的烛光立时摇摇欲坠，斑驳错落，弥漫起森森萧飒的凉意。沉湘随在身后，只觉半身浸在阴森凉气当中，不禁打了一抖。冯秀女却夷然无惧，面露哀容，肃然拜倒于殿前的佛垫上，唯在由下而上瞻仰灵台灵位之时，莫名生出一股颇为熟稔的错觉。
展眼又是乾元四年的春天，祖母李氏溘然长辞，荣寿阁骤失旧主、乱作一团，养在膝下的孙女如意也被接回主院教养。十三岁的冯致已是行将及笄的娉婷少女，过往长居祖母院中，每日向父母请安时才得一见。难得侍孝身侧，却因行丧之故，匆匆不及熨勉。彼时冯致跪于祖母灵前，随着礼官饱含悲戚的呼唤，神情木然、一板一眼向宾客叩身回礼。父母忧心惊惧，请来的医师摸脉断言：“小姐悲痛太过，恐伤及心神”，此后便不再让她来厅前，只与后头哭灵的女眷们一处。
那时的萍身高尚不及她腰身，紧紧依偎在长姊宽绰的袖摆，童声稚嫩茫然，小心翼翼地问：“阿姊，祖母不再回来了吗？”冯致将他搂在怀里，温柔地顺抚着幼弟的后背，张口正欲答话，两行泪却悄然无迹、如串珠般接连不断地滑下怔怔的面庞。她那时惘然不解，为何有情之人的悲伤会如此荒渺沉默、寂静无声？抑或错认本心、自家正是那般冷情冷血之人？直至一夜豆灯之下，母亲倚坐床边，动作轻柔地为她绾发，无限宁和与静谧当中，积攒的悲意却忽如惊雷迸发，瞬息间摧断肝肠、痛彻拊心。泪眼朦胧之际，母亲将她揽进怀中安抚，一如那日她呵护着萍，才终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也是自那一刻起，亲人的离去历却经年的磨砺，渐渐堆砌成一桩难以触碰的心事。如同攀附在浑圆完美的玉璧上疏不可见的一角缺瑕，遥望之溢美灿烂，捧于掌中摩挲时，才能察觉蕴藏其中淡淡的、无穷的哀伤与惆怅。
刻下冯秀女跪在贤妃灵前，既无悲伤、也无怀念，心下感慨之余，蓦然涌进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或许祖母尚不曾真正地‘死’去。一道性命的终结，似乎并不能由灵台前竖起的一块冰冷牌位、雕刻的一行工整文字所替代，倘若不曾为人遗忘，便不曾彻底消亡。然而百年过后，孙女乘鹤远游，祖母又将由谁来记得？思绪渐如游丝般漫无目的地弥散，冯秀女的目光落在案前的一张戒琴，深肃的面容才渐渐软却下来。此琴约莫为贤妃生前爱重，才会摆在如此显扬的位置，成为满堂悲色间格不相容的一笔。而这件曾被人视若掌珠般捧饲珍爱的宝物，在主人去后，又当由谁时时勤拭呢？在这场如春雪般绝艳的人生的最后，贤妃又是否留有一刻，用来怀念那段最为浓墨重彩、灿烂夺目的年少时光？
直到这时，她才隐隐生出一种觉悟：祭奠贤妃，如同拜祭一季繁英的凋亡。芳辉至浓时，即便不曾直面盛极的灼艳，仅仅嗅及丝缕传入里舍的芬芳，便能牵动人心中无穷无尽的向往。而这份梦幻靡丽的猜想，连同过往无尽传说，都将随而春日的终结湮没尘土，载进史书也仅有支言片语。
一季花开过眼，世人只知颜色，再无人肯留记芳香。
冯秀女目光酸涩，不禁惋然叹息，方从新面含悲切地叩拜、进上三柱魂香，留下奠仪自去。四月杨絮飘扬，伴随阵阵晚风拂过，偶然停驻在执灯的袖角。她垂目捻起，端在指尖正欲凝详，飞絮却又被一阵惠风裹挟，飘向杳渺无边的夜幕，不知归途何方。冯致顿于原地目送，仰观寰宇旷茫，暮色苍浓、不见星子，更无从追寻一片细弱纤薄的杨絮的影痕。无端轻轻念起：人生如浮絮，纵飘零、无处相依。
发表于 2023-8-30 16:26:35
发表于 2023-8-31 09:00:23
